安慶緒一言問出,座上眾人紛紛低聲竊語,有的還發出低低的笑聲。在他們看來,王源必是要左右遮掩尷尬支吾的,或者有可能反唇相譏甚至拂袖而去的。但王源說的話卻讓他們的期望落了空。

“看來二公子對王某的過去經曆很是了解。不錯,王某確實是坊丁出身,今年二月之前,王某還家徒四壁吃穿無著,每日渾渾噩噩。而且,即便是這個坊丁的職位,還是我的好兄弟替我求肯,為坊正家中白幹了半月的私活才給我的呢。”

王源微笑回答,神情自然並無半分尷尬的樣子。

安慶緒本是要拿這話羞辱王源,沒料到一拳打了個空,自己倒是有些愕然。不過他並沒有放棄,今日酒席上對王源打壓羞辱是父帥首肯的,就是要將這個王源弄得服服帖帖的,讓他在河北道期間不敢滋事。

於是安慶緒又開口了:“沒想到果真是如此,我還當是傳言呢。堂堂黜陟使居然也有如此困苦的時候,若非親耳聽聞,絕不敢信。嗯……我還聽說,自二月梨花詩會之後,王欽使便揚名長安了。梨花詩會上賦詩數首,名動天下。那時王欽使在李適之府中做幕僚吧,看來一定是李適之慧眼識珠提攜了王欽使。”

“是,確實是李左相抬舉的我,若無李左相,便無我王源今日。”王源誠懇道。

“看來李左相也是你的恩人了,剛才王欽使說,有恩不報於禽獸何異,這話我很感動。但有一點我沒鬧明白。聽說王欽使後來和李左相反目,甚至有了仇怨,這豈不成了以怨報恩了麽?”安慶緒似笑非笑看著王源,眼中滿是得意。

這話就像一柄利刃刺向王源,以王源之言攻擊王源,直指王源忘恩負義,不亞於是當麵指著王源的鼻子罵他了。

公孫蘭秀眉微蹙,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知道王源不可能說出和李適之反目的原因,但那樣一來王源便無法解釋這個惡毒的問題了。

“這便是安將軍的待客之道麽?當眾給我家公子難堪,這也太過分了。王欽使奉陛下旨意巡查河北道而來,可不是來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的。”公孫蘭冷聲開口道。

安慶緒皺眉看著公孫蘭冷冷道:“你一個隨從屬員怎地沒大沒小?我這是跟你家欽使說話,你卻來插嘴,懂不懂規矩?”

公孫蘭反唇欲譏,王源輕聲喝道:“住口,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公孫蘭很生氣,但也很無奈,此時此地也不可能不給王源麵子,於是氣呼呼的不說話了。

安慶緒微笑道:“王欽使,剛才我的話問的也許有些失禮,若王欽使不願回答,倒也不用回答了。其實我隻是和欽使閑聊罷了

,隻是覺得欽使說話有些前後矛盾而已。沒事沒事,當我沒問。”

王源哈哈笑道:“二公子多想了,這有什麽失禮的,事無不可對人言,二公子好奇心重,對王某又很感興趣,便說與二公子聽又如何?”

“哦?”安慶緒哈哈笑道:“王欽使果然大氣,隻是不要勉強自己,我可不想欽使難堪。”

王源微笑搖頭道:“沒什麽難堪的,你要知道緣由,我隻告訴你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李左相對我確有提攜之恩,但我剛才說了,我隻對陛下一人忠心。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於私我感激李左相,於公我卻不敢苟同李左相的一些作法,這便是我離開李左相的原因。事實證明,李左相後來被李邕一案所牽扯查出的那些事兒,證明李左相在為人臣子上是有缺陷了。現在李左相已然故去,我也不想對故去之人不敬,有些話也不便說出口來。言盡於此,不知二公子可明白我所說的麽?”

安慶緒顯然不滿意王源這番冠冕堂皇的話,搖頭道:“王欽使這話滴水不漏啊,既李左相對你有提攜之恩,在李左相尚未被查出和李邕一案有牽連之前,王欽使便轉投楊家門下,這不是背叛是什麽?”

王源微微一笑問道:“二公子,我說的你不明白,那麽你何不去問令尊安將軍去,相信安將軍定會解釋的清清楚楚。安將軍,你說是不是?”

安祿山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安慶緒羞辱王源,沒料到王源將這個話題拋給自己,有些發愣道:“本帥可解釋不清,王欽使怎地將球踢給本帥了,我家二郎可是問你這個問題的。”

王源嗬嗬笑道:“安將軍,你該解釋的清楚才是啊,安將軍的經曆不正也是如此麽?安將軍本是奚族人,自小受奚族人養育之恩,如今卻是我大唐對抗奚族的一員猛將,二公子所疑惑的事情不就是為何發生這樣的事情麽?安將軍豈非是最有發言權的麽?”

座上眾人均驚愕的瞪大眼睛,這位王欽使的膽子太大了,居然扯了安祿山的舊事出來,這不是給安祿山難堪麽?安祿山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手中的酒碗抖了幾下,酒水潑出來,灑在衣襟上濕透了一大片。

“王源,你這是在羞辱我父帥的出身麽?你好生大膽。”安慶緒氣的麵色青白,怒喝道。

王源攤手無辜道:“二公子何出此言?這不是二公子要問的問題麽?我不過是拿安將軍的事情做個類比,便於二公子理解罷了。安將軍這麽做還不是因為大義麽?雖受奚族之恩,但那是個人私人恩惠,在大義上立場堅定,不因受恩惠而放棄大義,這正是安將軍成為我大唐上下人人敬仰的戍邊大將,成為陛下心中堅不可

摧的大唐柱石的原因啊。這話用在我身上二公子固然是聽不懂,但用在安將軍身上,你應該聽的懂了吧。”

安慶緒不知如何回答,知道王源在狡辯,但卻不能說他說的不對。隻僵立原地,麵色青紅不知所措。

“哈哈哈。”安祿山發出震天大笑,對著王源挑起大指站起身來道:“知我者王欽使也,本帥的出身長為人詬病,有人在陛下麵前說我的壞話,說我是胡人,怎可重用抗胡。本帥從不解釋這些無聊的閑話。王欽使剛才這番話,便是我內心之語,同別人我都不屑於解釋。二郎啊,你現在知道為何為父說你不如王欽使的原因了吧。王欽使懂的道理你不懂,王欽使說出來你都未必聽懂,還不退下一旁去,杵著作甚?”

安慶緒滿麵羞愧的退到一旁,坐在案後狠狠的喝了一碗烈酒,卻喝的過猛岔了氣,不斷的咳嗽起來,引得眾人側目,更是羞愧難當。

安祿山大笑斜躺在大椅上,兩隻腳搭上了桌案一角,口中道:“王欽使果然是個人物,難怪能以布衣之身立足朝堂之上。有趣有趣。”

王源拱手道:“酒喝多了,說話有些莽撞,請安帥不要介意我的失禮之處。”

安祿山大手一揮道:“沒什麽好介意的,起碼你比那些拐彎抹角罵人的家夥要好了許多。剛才聽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你我的經曆有相似之處呢。其實本帥才不在乎有人背後嚼舌根呢,我安祿山就是胡人,那又如何?英雄不怕出身低,要看本事,看能耐。好多銜著金鑰匙出身的人又如何?文不能拿筆做文章,武不能上馬殺賊寇,靠著祖上的萌蔭算的什麽本事?我等草莽出身之人照樣不輸他們金枝玉葉,照樣尊大義,守大節。對也不對?”

王源微笑道:“說的很對。”

嚴莊帶頭鼓掌,座上眾人歡聲鼓掌,叫好不絕。

安祿山大笑續道:“王欽使,咱們再幹一碗酒,我跟你說說本帥小時候的事兒,和這邊鎮的事兒。今日公事便不聊了,明日開始我讓嚴先生和安慶緒陪你一起辦公務,你想如何查便如何查,總之會竭力的配合你。”

王源嗬嗬笑道:“甚好,我正想知道些邊鎮的事情,在京城聽聞和奚族契丹人作戰之事,聽的我血脈噴張,但畢竟是道聽途說。從安帥口中說出的才是正兒八經的經曆,回京後我也可在同僚麵前吹噓了。”

安祿山大笑,舉起酒碗來道:“幹了再說。”

王源端起滿滿一碗酒,咕咚咕咚仰脖子喝幹,身子搖搖晃晃,公孫蘭趕緊攙扶住他,王源索性倚在她肩膀上,公孫蘭暗歎一聲,伸手托住他的腰身,保證王源身子不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