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熏直對柳園很是熟悉也似乎是很喜愛,或許是姓柳的緣故,進園之後指點著園中遍植的柳樹喋喋不休,講出許多典故和軼事來。

踏上水麵上特意做出九曲之橋,這橋從不大的水麵延伸到對麵煙柳籠罩的幾間房舍前,本二三十米的距離,硬是弄得九曲十八彎,讓王源大皺眉頭。

再看住人的那房舍,白牆黑瓦,長窗當牆,竟然是模仿江南的構造修建而成。屋子裏邊的地麵全部鋪著鬆木板,打著臘的地板上光亮可鑒,依舊散發著鬆木的味道,裏邊的裝飾之物顯然也是經過刻意的安排。

“二郎,這住處可還滿意?”柳熏直微笑道。

王源皺眉搖頭道:“自然是好,可是我不想住在這裏。”

柳熏直詫異道:“那是為何?”

王源道:“柳先生,那幾位一起請來的先生的住處在何處?”

柳熏直笑道:“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他們的住處在相府二進客房院落之中,而你王公子的住處是左相親自吩咐的,你無需和他們相提並論。”

王源擺手道:“這不好,在下一介草民,如此禮遇不堪消受,另外,此園如此精美,想必是左相最喜之處,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不能當小人。”

柳熏直心道:“隻是給你住而已,難道是送給你麽?梨花詩會你若出不了力,你也要去睡客房。”嘴上卻道:“二郎想多了,讓你住你便住,想那麽多作甚?”

王源道:“說實在話吧,這裏我並不喜歡,住在這裏我很不自在。”

柳熏直愕然笑道:“如此居處你還不滿意,難道你還要住到左相內宅不成?哈哈哈。”

王源知道他在揶揄自己,笑道:“柳先生取笑了,我隻是覺得此處景致太過做作,太精致的景色便顯得有些假了,我覺得站在其中都顯得多餘,這樣的話我如何能安心居住?”

柳熏直瞪眼發呆道:“原來你是這樣的想的,如果你覺得住的不自在的話,我倒是可以向左相稟告此事。不過今日已經來不及了,你且住下,稍後在找個合適的宅院住下便是。”

王源點頭答應,柳熏直命小廝們將王源的包裹放下,叫來園中兩名丫鬟和一名老家人來吩咐道:“從今日起,王公子便是柳園的主人,你們需的盡心盡力的伺候,不能有絲毫的怠慢。”

王源本想說不用這麽排場,想了想還是作罷,既來之則安之,人家的一片盛情,自己也不能老是潑涼水,顯得不識抬舉。

……

正午時分,李府正廳人頭濟濟,十六七人圍坐兩張大桌,都是讀書之人,不管內心如何想法,表麵上一個個端方儒雅,舉止得當。相互間行禮作揖,久仰之聲不絕於耳。

柳熏直消失了片刻,待再次出現在正廳後門屏風之側時,滿臉上全是笑容,高聲叫道:“諸位先生請起身,李左相到!”

桌椅板凳一陣乒乓聲,眾人慌忙起身來朝後門處看,一名仆役移開屏風,大變活人般的露出正微笑拱手的李左相本人來。李適之穿著藍綢暗花長衫,隨意用絲帶紮著發髻,三縷長髯飄飄,麵目親切

,笑容可掬,頗有些仙風道骨之態。

“參見左相。”眾人齊聲拱手作揖。

“嗬嗬嗬,諸先生免禮免禮,快快落座。”李適之連連拱手緩步走近。

眾人豈敢先行落座,直到李適之在主座上坐下後,這才紛紛坐下;酒菜迅速端上桌子,很快便滿滿當當的擺滿,幾名婢女提著錫壺挨個給眾人斟酒,待所有人滿上之後,柳熏直端起酒杯站起身來。

“諸位,我等得李公禮賢之遇,今日聚會於此實乃幸事,就讓我等一起舉杯,謝李公一杯酒。”

眾人紛紛起身舉杯,李適之微笑起身道:“這第一杯酒該是老夫敬你們才是,諸位先生都是長安的飽學之士,諸位能給某這個麵子,該感謝的是某家才是。來來,某先幹為敬。”

李適之一口喝幹酒,亮起杯底給眾人看,眾人忙紛紛朝嘴巴裏灌酒,有人灌的急了,嗆的咳嗽了起來。

李適之微笑示意眾人坐下,朗聲道:“諸先生今日能接受老夫之請參與梨花詩會,老夫甚是高興。外界傳言老夫參與梨花詩會是要和人一爭短長,老夫不屑爭論。不過老夫確實有好勝之心,想我等苦讀詩書數十載,若寫詩作賦都不如個目不識丁的武夫,豈不羞愧死了。”

眾人心知肚明李適之所言何意,他是在諷刺右相李林甫是個出身武官目不識丁的莽夫。李適之和李林甫爭權,這已經是朝野間公開的秘密,背地裏相互挖苦已經不再多加掩飾,在府中說出這番話來也不足為奇。

“但其實,某家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借此機會為國舉賢。數日前,老夫入南內未央宮覲見陛下,陛下親口拜托我,要我多多想辦法為朝廷舉薦賢才。一方麵朝廷求賢若渴,另一方麵飽學之士又科舉不順,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某想來想去,覺得主要原因不是諸位沒有才學,問題出自朝廷取士之人。禮部取士,往往重名不重才,天下多少滿腹經綸之士卻因名聲不顯而難以高中,其理甚謬也。故而老夫讓柳熏直秦長木等幾位先生去長安城中遍訪諸位才學之士召集於此,便是借著梨花詩會之契機,想讓諸位揚名天下。諸位若在梨花詩會上有佳作,便可作為呈給老夫的投卷,由老夫負責舉薦給禮部,對諸位是大有裨益的。”

眾人嗡然議論起來,李適之這番話正是這些人平日心頭之梗。在座之人誰不認為自己才富五車經天緯地之才,都認為自己欠缺的隻是機會。科舉落地後也都認為是取士之人瞎了眼,根本就不懂什麽是真正的人才。現在這番話從李適之口中說出,頓時就像是委屈的不得了的孩子遇到了自己的爹娘一般,恨不得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一名四十餘歲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的老秀才涕淚橫流,高聲道:“李相之言,我等心有戚戚。我等數十載苦讀,卻不如一些奉迎溜須之人,進士科在下考了十一次,年年泥牛入海,真不知在下滿腹詩書賣於何人之家,滿腔為朝廷效力之誌,寄於誰人之身。”

幾名仕途受挫的讀書人感同身受,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王源覺得甚是好笑,對李適之這番話王源可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觸,因

為自己也從來沒有經曆過科舉上的慘敗,也沒嚐過懷才不遇的感受,所以無從感觸。正是因為這種置身事外的清醒讓王源覺察到李適之的言不由衷。

王源早已從李欣兒口中得知,這梨花詩會其實是李適之和李林甫之間的另外一個爭奪權力的暗戰之地,本來王源覺得這也沒什麽,詩會鬥詩爭奪高下也屬正常,但李適之拿出這麽個堂皇的舉賢的理由來,那便有些虛偽了。

王源想了想也就釋然了,也許這正是這些請來的才學之士的軟肋,激發他們的鬥誌說什麽都沒用,而這種辦法最為有效,從這些人哭哭啼啼如喪考妣的情形來看,這正是被擊中了脆弱痛處的表現。

李適之溫言寬慰幾句,這些人也自動收斂起來,不一會,觥籌交錯便吃喝叫鬧起來。李適之酒量甚豪,這些人排著隊來敬酒,李適之酒到杯幹逸興豪飛,不是說些官場逸事人物秘聞,聽得眾人哈哈大笑,氣氛融洽熱烈之極。

王源沒有敬酒的習慣,隻是對席上的佳肴美食感興趣,手中的筷子一刻也不曾停下,嘴巴裏塞得慢慢,埋頭苦吃。

“二郎,二郎。你該和李相喝一杯呢,瞧,李相都看著你呢。”坐在一旁的柳熏直低聲提醒。

王源正低頭對付著一根烤羊肋骨,聞言忙抬頭看去,隻見李適之正舉著杯朝自己笑眯眯的看。

“王小兄,咱們又見麵了,你不陪老夫喝一杯麽?”

王源忙擦擦油乎乎的手,舉起酒杯道:“李左相,多謝當日西市慷慨,那兩貫錢可是解了在下燃眉之急,在下敬你一杯。”

李適之一笑,舉杯喝下,王源也喝光了杯中酒。

“你過來坐,我有話跟你說說。”李適之招手道。

柳熏直忙起身來,跟王源調換位置。

“聽熏直說,你不願住在柳園?嫌柳園景致太過做作?”李適之低聲笑道。

王源忙道:“那是狂生之語,李相莫怪。事實上我不願獨享殊遇,也不願奪人所愛。我隻要個尋常的宅院居住便可滿足。”

李適之微微一笑道:“你是對自己的本事不夠自信,怕別人說閑話是麽?憑你詠梅詩一首,老夫都十分歎服。老夫這麽跟你說吧,你和他們都不一樣,這些人的詩文雖然也不錯,卻沒有一人能比的上你,老夫期待著你在梨花詩會上能驚豔四方,這樣老夫便可為你的前程理所當然的出力了。”

王源拱手道:“在下定當盡力,不負李相厚愛。”

李適之道:“你瞧瞧在座的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些沒本事的,自以為才高八鬥,但其實不過是平庸之輩。老夫請他們來,不過是充充場麵的。”

王源張大嘴巴吃驚的看著李適之,沒想到李適之會說出這種話來,這讓李適之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幾分。

“但你便不同了,老夫雖然隻讀了你的兩首詩,便知道你高過他們不知多少。老夫在此給你承諾,無論詩會上你能否替我李適之爭得麵子,我都會竭力推薦你。你記著,這世間,並非有才便可出人頭地,還要有人幫扶提攜,老夫願意做你的伯樂,助你一路扶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