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覺得李適之說這種話有些不合適。王源已經知道了在座眾人都是李適之手下的幾名幕僚先生在長安城中請來參加梨花詩會的。在請這些人來的時候,梁思歸秦長木等府中幕賓先生們對他們也必是禮敬有加的,如柳熏直對自己所做的承諾想必也對座上的眾文士們用過。

而現在李適之當著自己的麵貶低這些人,讓王源聯想到背地裏李適之也未必便是真的對自己禮遇,能當著自己的麵這麽說別人,就可能其他人麵前這麽說自己。王源可不是三歲孩童,身體裏可是個年近三十的成熟的靈魂,不會被李適之的這種特別示好的言語迷惑的昏了頭,內心裏隱隱對這種表裏不一的做法有些反感。

“謝左相抬愛,在下必不辜負左相就是。可在下自知並非千裏馬,怕是要讓左相失望了。”王源微笑道。

李適之擺手道:“你莫要過謙,老夫看人還是有眼光的。否則西市之上為何便一眼看到了你,而且還記著你。這才梨花詩會將至,老夫第一個便想到了你,讓熏直去拜訪你,這可不是虛言吧。”

王源點頭道:“多謝左相,左相如此信任,我自盡力而為便是。”

李適之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我不會對在座的任何一位說,說句笑話,若是我跟這些人說這些話,他們怕是立刻便感激涕零跪地磕頭。而老夫對你說,你卻並不會這麽做,這便是你和他們的區別。老夫不像別人,喜歡阿諛拍馬之人,老夫喜歡有傲骨之人。”

王源無語,李適之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通,既像是把自己捧上了天,也像是揶揄自己不懂他的看重有多麽重要,總之自己沒明白他到底要表達什麽。王源寧願往好處想,隻把這話當做是李適之的當真賞識。但其實,王源心裏一個聲音提醒自己,這個李適之或許並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是個謙謙君子忠厚長者,自己或許真的要小心一些,不要昏了頭才好。

酒過數輪,眾人皆有些醉意,宴席上也狀況百出,讀書人不喝酒和喝了酒是兩碼事,酒至酣處便不免有些暴露內心,平日裏受所學詩書禮儀壓製尚能克製,酒入半醉便將一切拋之腦後了。

眾讀書人見王源嘀嘀咕咕的跟李適之談論不休,心中不免冒火生醋。早在王源被柳熏直領去獨居柳園的時候便有人心有不忿,他們不怪李適之厚此薄彼,卻對王源甚是不滿,憑什麽一同被請來,這個人便可居於柳園,自己這幫人便擠在一進廳側的兩處客房宅院中居住。

“諸位,聽說咱們今日座上有位青年才俊在列,好像是永安坊的一名坊丁,不知是哪一位啊?”一名中年文士滿嘴酒氣起身叫道。

“對啊,是哪一位才俊?我等怎麽沒聽說過長安城有位文采斐然的坊丁才俊呢。”幾名文士跟著起哄。

王源愣了愣,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快便惹人嫉妒了,李適之放下酒杯皺起了眉頭。

柳熏直忙起身道:“諸位,不得無禮,王源王公子

雖然是坊丁出身,但他可是和諸位一樣,是李相請來的貴客。”

一人醉的不知東南西北,叫道:“什麽貴客?不過是一小小坊丁罷了,李左相,我等心頭有些芥蒂,聽說左相將他單獨安排在柳園居住,而我們這些人卻隻能群居於客舍,這是為何?不知這位才俊有何過人之處,可否起身一見,若是讓我等見識見識其高才,我等也好心服口服。”

眾人嚇了一跳,這醉漢是將矛頭指向李適之了,責怪他厚此薄彼待人不誠了,廳上頓時靜了下來。

李適之臉色依舊帶著笑意,心中卻甚是鄙夷。近幾年文人們有個不良傾向,自從有個李太白喝了酒進宮要皇上的貼身內侍高力士脫靴子以來,天下文士個個學李太白的狂態,一喝酒總是喜歡搞些花樣出來。誰若不容,別後便被說沒有度量,皇上都能容忍,下邊的人難道還比皇上不能得罪之類的話來。

李適之正考慮如何說話解釋,卻見身邊的王源緩緩站起身來,於是立刻打消念頭,饒有興致的看著王源如何應對這人的挑釁。

王源起身拱手微笑道:“這位仁兄請了,在下便是那位小坊丁,但卻不是你們口中的所謂才俊之士,跟諸位比,我王源自愧不如,倒也不必拿我跟你們比,否則是降了諸位的身份了。”

那醉酒文士顯然沒聽出王源話中的謙遜息事之意,搖搖晃晃的看著王源道:“你便是那位坊丁麽?”

雖然醉酒,但他還是沒忘記特意將坊丁二字咬的很重。

王源無語,隻得點頭道:“正是在下。”

那文士道:“你憑什麽得到李左相的特意關照?我等飽學之人,在左相心中竟不如你個小小坊丁麽?當真咄咄怪事。”

柳熏直皺眉欲起身阻止,李適之卻擺手製止了他。

王源笑道:“這位仁兄,李相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並未對我特殊關照,你這麽說話可是連李相都說進去了。”

那文士噴著酒氣叫嚷道:“怎地不是?當我們眼瞎耳聾麽?聽說連左相的柳園都讓你住了,是也不是?那柳園你也敢住?你住得起麽?”

王源無奈道:“依著仁兄的意思,我該如何?不過是個住處罷了,仁兄若覺得心裏不痛快,大可搬去住,咱們換換也自不妨。”

那醉酒文士翻眼道:“我可不是要住那柳園,本人隻是要知道你有何真本事可以受到李相的殊遇罷了。”

王源擺手道:“罷了,我搬出那柳園便是。”

那文士擺手道:“可不是這樣便能解決的,我說出來你便搬出來,這算什麽?別人豈不是會認為我等眼紅你受左相恩遇?”

王源心中有些生氣了,這家夥喝醉了酒在這裏胡言亂語,自己都說搬出來了,他還是不依不饒。王源皺眉看看端坐一旁的李適之,見李適之麵無表情,像是不會出來說話的樣子,心中更是有些惱火。給了自己不需要的特殊化,卻引來別人的不滿,卻又不出來平息,這李適之也不知搞什麽鬼

倒是柳熏直見王源尷尬,開口對那文士道:“韓四郎,莫要如此,左相座前怎地這般沒有進退?柳園是我請求左相安排的,並非左相的意思。我是拜讀了王源的那首《詠梅》詩句,大為讚歎,這才告知左相。左相愛才,也不好駁斥我。罷了,是我安排不周,韓兄息怒如何?”

那被叫做韓四郎的醉酒文士擺著手道:“柳先生,話不是這麽說,我等不是嫉妒眼紅,而是真的有疑問。並不關乎左相的事情,而是關乎這位王公子本人,我等是怕左相和你們幾位先生受人蒙蔽欺騙。”

柳熏直一愣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韓四郎道:“剛才在客舍之中,我等也拜讀了那首詠梅詩,我等也均覺此詩甚好,寫出此詩者受到禮遇也是應該,因為能做出此詩者必有驚豔之才。”

王源微笑道:“多謝誇讚。”

那文士擺手道:“王公子且不忙道謝,因為讀罷此詩後我等均有一個疑問,一個大大的疑問,希望王公子能替我等釋疑。”

王源點頭道:“請講。”

韓四郎道:“這疑問便是,你一個巡夜的坊丁,如何能寫出這樣的詩句?長安城中能寫詩作賦的人我等也多有耳聞。你永安坊中我們也有作詩相和的好友在,卻從沒聽說有你這號人物,可否給我等一個合理的解釋。”

王源皺眉道:“我不知你此言之意。”

韓四郎揮動手臂噴著酒氣道:“本人的意思是說,近來有人喜歡剽竊名家詩作作為自己的投卷呈上,便是為了博得進身之階;這種事為我等士人所不齒。隱瞞欺騙可以一時,但遲早會露餡。李相為人真誠愛才心切,我等不希望李相受人欺蒙。”

王源恍然,冷聲問道:“仁兄之意是,這詠梅詩是我剽竊之作了?”

文士冷笑道:“豈敢豈敢,事實如何你心中自知,我等可沒說你剽竊。聽說這詠梅詩是柳管事出題,你應景口占之作,自然不會有假。但在客舍之中我等確實議論過此詩,我等不太明白的是,以你弱冠未及之年,又隻是在坊中為坊丁,又如何能寫出如此佳作?況且還是頃刻口占而就,莫非你是文曲星下凡麽?但在此之前,長安城怎又未聞君之大名呢?”

王源哈哈笑道:“這麽說,我要在閣下麵前證明一下自己咯?”

那文士噴著酒氣道:“非但是我,我等客舍幾人都想親眼見識見識。”

數名文士齊齊點頭表示支持。

王源點頭道:“看來我今天是犯了眾怒了,我就知道柳園住不得,早知如此,我和你們一起擠客舍不就得了麽。”

那幾名文士正色道:“這叫什麽話,你也忒看輕我們了,你這是侮辱我等的品格。”

王源歎了口氣,回身看著李適之道:“李相,你看見了吧,夫子言: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果真是聖人之言,一語中的。得李相殊遇固然很好,但也容易將我置於眾口所爍之中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