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笑道:“李左相,你的那位坊丁才子的大作在廢紙簍中,你要看盡管去看便是,有何不可?莫非你質疑這幾位詩壇泰鬥國學夫子評判不公麽?”

眾人哄笑出聲,李適之無言以對。

忽聽顏真卿皺眉道:“對了,剛才好像沒看到王源的詩作呢,諸位先生你們看到了沒?我好像沒見著。”

“老夫也沒見到。”王維皺眉道:“老夫開始還記著要特意瞧瞧他的詩作的,後來被那些烏七八糟的詩句氣糊塗了,就忘了此事了。”

“我也沒見到。”王昌齡也愕然道。

“難道這王源交了白卷,壓根沒寫麽?”高適皺眉道。

眾人眼光四下尋找王源的身影,沒看到王源,卻發現在長幾一角還有一張詩紙擺在上麵,顏真卿指著那張紙道:“咦?那一張詩紙是誰的詩紙?上麵好像寫了詩作的。”

有人趕緊將那張詩紙遞過來,王維伸手接過,快速將上麵的詩句讀了一遍,猛然站起身來瞪眼道:“王源呢?王源何在?”

眾人盡皆愕然,顏真卿將王維手中詩作取過,眾評判湊在一起伸頭誦讀,頓時個個拍案叫絕。

顏真卿歎道:“第一場的勝者恐怕不是杜甫了,應該是王源的這一首了。”眾評判先生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李林甫變色道:“什麽?”

李適之臉露驚喜也道:“什麽?”

王維站起身來,親手將詩紙掛在廊下銅鍾之側道:“諸位自看。”眾人湊上前來觀看,但見詩紙上端端正正一筆一劃寫著一首詩。“無題詩——代許十六娘而作: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

短暫的沉默之後,座山眾人發出此起彼伏的驚歎之聲。即便像李林甫這樣對文事半通不通的人也明白王源這首詩確實寫得蕩氣回腸,纏綿悱惻。

此事以十六娘的角度切入,將十六娘黯然離去的情形描寫的極盡其意。中間以春蠶和蠟燭為比喻,似乎是十六娘在表達堅貞不渝至死不忘的相思之情,後麵更是以蓬萊仙鄉這樣的地方比喻王維如今隱居終南山的現狀,雖隱晦,但人人都明白此意。詩中悱惻之意綿綿不斷,讀之令人神傷。

“老夫不得不由衷歎服,以十六娘之口寫出此詩,教老夫不能不動容。今日十六娘為我而來,可見十六娘對老夫難以忘情。王源此詩一出,老夫心中愧疚難當,難以排遣。”王維麵色凝重,沉聲說道。

“王兄莫要耿耿於懷,此詩是王源想象之作,未免大膽了些。不過單以詩而論,此詩實在

寫的絕美無倫。”王昌齡歎息道。

“昌齡兄說的極是,摩詰兄何必當真心中耿耿,王源不知你當年之事,自然是憑著心中想象作詩。我讀此詩,忽然有了個想法,此詩音律極美,且又是寫男女之情,若是被李龜年配曲,請十六娘本人傳唱,再讓公孫大娘隨曲舞劍器,那可真是詩曲唱舞四絕了。”高適微笑道。

此言一出,眾人悠然神往,若能真做到這般,那可真是人間仙樂了,但這是不可能的,許和子將去江南,公孫大娘渺然無蹤,李龜年倒是在京城,可惜譜了曲誰能去唱,誰能來舞。

“你們也太貪心了,今日能欣賞到如此佳作已然難得,盈.滿則虧,過猶不及,還是不要這麽追求盡善盡美為好。”王維歎道。

眾人點頭稱是,圍在詩紙邊指點議論不已,李適之滿臉笑容道:“此詩可為首場魁首否?”

王維等人均點頭道:“此詩一出,杜甫那一首便隻能屈居第二了。此詩為魁首當之無愧。”

李適之哈哈大笑,對著李林甫拱手笑道:“相國聽見沒?原來第一場是我勝了,承讓承讓,相國可要讓你的手下多多加把勁了。”

這本是剛才李林甫對李適之的調侃,李適之原話奉還,心中的舒坦簡直難以形容。李林甫倒是不惱,臉上笑容依舊道:“恭喜恭喜,這王源確實有些本事,這一場本相也服了。”

兩人的態度一比較,可見城府高低器量深淺,不少人心中暗忖,李適之終究是不及李林甫,無論是器量還是城府,都遠遠不是對手。

忙亂中,眾人才想起到現在還沒看到王源現身,於是紛紛四下尋找,最後在兩名仆役在院子一角的池塘邊找到了王源,他正靠著石頭坐在池邊曬太陽。仆役忙將王源請到亭台之中,麵對眾人含笑相迎的麵孔,王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小兄,你這首詩被推為第一,老夫給你道賀了。”王維破天荒的朝王源拱手笑道。

王源忙還禮道:“慚愧慚愧,拙作能入各位前輩法眼,惶恐之至。”

“不過,你這首詩可是讓老夫從今往後要背上罵名了,人讀此詩便會覺得老夫對十六娘無情無義,辜負其一片深情,我這可成了寡情薄意之人了。”

王源想了想道:“先生若不想被人說成是無情無義之人也是有辦法的。”

王維道:“哦?什麽辦法?你再寫首詩為我正名麽?”

王源搖頭道:“非也,今日許大家特意來此獻唱便是因為先生而來,可見許大家對先生情義深重。在下雖不知兩位少年時因何種原因沒能在一起,但若雙方真有情義,又為何要在乎世俗眼光。年輕時候的遺憾,未必不能現在彌補。先生若是能將許大家接到終南山朝夕相處,豈不是成就了一段佳話麽?

眾人盡皆愕然,有人捂著嘴笑出了聲。

李適之喝道:“放肆,怎可如此說話?摩詰公的私事你也要管麽?本已不計較你此詩偏頗之處,卻還來當眾胡說八道。”

王源皺眉道:“左相公,我可不是胡說八道,而是發自內心的想法。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那麽多的憾事,當然我也隻是說說而已,可不是要替王公拿什麽主意。若覺得我的話說的唐突,我這裏陪不是便是。”

王維哈哈大笑道:“有點意思,你這王源不僅詩寫的不錯,想法也挺有意思的,我都想約你去終南山聊上幾天了。也許你說的對,我也沒多少年好活了,為何要給自己留下遺憾?你的話老夫會認真考慮考慮。”

李適之皺眉道:“摩詰公怎也任他如此胡鬧?”

王維笑而不語,心中思緒翻騰。四十年前自己遇到了許和子,當時一個青春美貌歌喉冠絕天下,一個少年才俊春風得意之時,相互間愛的天昏地暗。可最終不得不因許和子的出身而勞燕分飛。

許和子是青館中人,王維則是官宦世家,兩人間的地位懸殊甚大。當得知兩人間傳出的相悅之事後,王維的父親極為惱火。最終在孝道和愛情麵前,王維不得不選擇了孝道,灑淚和許和子分手。

父親臨終之時也沒忘了此事,深悉王維性格的王父讓王維在病榻前發誓絕不和許和子來往,保證不給家門蒙羞,王維不得已娶妻生子徹底按照父親所想的那樣的道路生活。而許和子生性高傲,雖出身風塵,但也不願淪為妾室,加之對王維的突然絕情離去耿耿於懷,所以選擇和王維避而不見,這一蹉跎,便是四十年的光陰過去了。

今日許和子突然現身,風十九娘點名是因為王維在場她才肯來,這說明其實許和子已經原諒了自己。兩人都已白發蒼蒼,王維也完全沒想到要和許和子再續前緣,但剛才王源的一番話著實打動了王維。王維決定遵從內心的召喚,也許自己跨出這一步,真能彌補人生中這一大遺憾。

天近中午,詩會熱熱鬧鬧的進行著,風十九娘見縫插針命人將酒菜及時送上,眾人分成數桌吃些飯食。而王源則理所當然的被李適之安排在李適之身邊就坐,以示嘉獎之意。

李適之眉毛眼睛胡子都在發笑,他終於覺得自己撿到了寶貝了,這之前對王源還有所懷疑的話,經過今天的檢驗,李適之已經絲毫沒有懷疑。雖然這個永安坊的小坊丁文采出眾的讓人難以相信,但這就是事實,也許真是文曲星下了凡附身在此人身上,讓自己發現了這個注定要蜚聲長安的少年人。

但笑語歡聲之餘,李適之心中也充滿了矛盾,有一件事情也讓他很傷腦筋,這是之前李適之根本沒有考慮的問題,那便是王源的安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