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西巡車駕於當日晚間抵達了金城縣,算算行程,從昨日初更離京到現在,車駕已經行了近九十裏的路程,可謂是行動迅速。平日玄宗出行,車馬一日不過行二十餘裏便停下來歇息紮營,而現在一天走了平時四五天的路程,當真是絕無僅有。

這一切都是因為後有叛軍之故,在路上,長安的軍情不斷的稟報而來,叛軍先鋒騎兵已經兵臨長安灞橋之東三十裏,幾乎已經到了長安城下了。這時候玄宗再累再疲也隻能咬牙前進了。就像屁股後麵跟著一隻大老虎要吃人一般,這種情形下,便是個瘸子也能健步如飛,因為不跑的話便要被老虎給撕成碎片了。

金城縣隻是個貧瘠的小縣城,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平日裏兩個州官都不願來此一遊,但今日裏卻忽然來了這麽多大人物。當縣城的縣令得知陛下西巡幸臨此處時,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然後便跌跌撞撞的前來迎駕。若是以前,玄宗根本都不會讓這些小縣官有見駕的機會,但今日玄宗不僅見了他,還溫和的和他說了幾句話。

金城縣令牛爾樂簡直快要哭出來了,他太激動,太榮幸了。然而沒等他表達激動興奮感激之情,一旁一名身材高大麵目黝黑穿著紫袍的官員便冷聲告訴他,陛下今晚將在金城縣落腳,著他立刻準備住處接駕。

牛爾樂跑的打跌回身去準備的時候,才突然想起這位紫袍黑臉的官員便是當朝相國楊國忠。牛爾樂恨不能甩自己兩個耳光,自己居然沒有像相國行禮拜見,錯過了這大好的接近的機會。

金城縣太小,整座縣城隻有一條主街,像樣的房舍也沒有幾處,牛爾樂不得不下令全縣官吏一起行動,將縣衙大堂和後宅騰了出來,那是本縣最好的住處了。縣衙讓陛下入住,太子相國等人便命本縣的幾名富戶騰出宅子來讓他們入住,至於隨行的其他人員,便隻能清空整條街,讓官員和禁軍們住下。但本縣的百姓無處可住怎麽辦?牛爾樂縣令給出的答案是:“今晚統統睡到城北的團練營去,點了篝火熬一夜便是,陛下來了,大夥兒吃點苦受點罪又怕什麽?”

於是,玄宗君臣總算是在日落隻想安頓了下來。一天的奔波勞累和擔驚受怕,所有人都困頓不堪。雖然牛縣令安排的住處在住慣了高殿大宇亭台樓閣之地的玄宗和眾人看來簡直破爛的如馬廄都不如,但他們也毫不挑剔。吃了晚飯後,玄宗和大多數隨行之人便在散發著黴味,到處是灰塵的住處睡下了,而且睡得很香。

天色漆黑如墨,北風呼嘯著掃過夜空。主街上除了巡邏的禁軍兵馬便空無一人。幾乎所有人都因為疲倦而入睡了,但在距離縣衙百步之遙的張大戶的宅子裏,後宅的小小正房之中卻亮著螢火般的燈光。

這裏是太子李亨的住處,此刻他正盤腿坐在冰冷的**,下首李輔國躬身而立,角落裏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陰影之中。昏暗的

燭火搖弋不定,將三人的影子在牆上拉扯的忽長忽短,像是惡魔的舞蹈。

“殿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了。眼下正是最好的機會,希望殿下能當機立斷,否則必將後悔終生。”李輔國的聲音低低的響起,他醜陋的麵容在陰影之下顯得恐怖而詭異,隻有他的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像是黑暗中野獸的眼睛。

李亨沉默著,眉頭皺成一團,緊緊咬著下唇,身上似乎還在冒汗,因為他額頭上竟然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這件事……從長計議吧,我不能做那樣的事情,否則豈非被天下人唾罵一世,我不想這麽幹。”李亨顫聲道。

“殿下啊殿下,您不下狠心,將來必然後悔今日的決定。多麽好的機會,你不去把握麽?成了您便是大唐皇帝了。您隱忍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今日麽?難道你還要再等十幾年?還要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眼下所有的兵馬都是咱們的,龍武衛、飛龍軍都是咱們的人,隻要一起事,事情必成攻。然後殿下宣布登基,木已成舟,天下臣民便隻能跟著您走,承認您的新皇之位。您還猶豫什麽?”李輔國說話太急,都有些氣喘了。

李亨鼻息煽動,欲言又止了數次,終於下不了這個決心。李輔國跺腳道:“陳玄禮,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光坐在那裏作甚?難道你也認為我的提議不可行麽?身為我羅衣門的特別執事之一,你在陛下身邊多年,我們可沒讓你做一件事情,現在該是你出動的時候了,難道你還打算憋著不動?”

牆角陰影之中,身材高大的陳玄禮緩緩起身走到燈光下,站在李亨麵前沉聲道:“殿下,臣說幾句吧。臣知道殿下心裏在想什麽,殿下仁義,無非是怕擔天下人的言語罷了,這一點其實臣是比較讚賞的。臣其實也不太同意李內侍的辦法,他的辦法太過了。”

李輔國一愣,沉聲道:“陳玄禮,你……居然是不同意?來之前你是怎麽跟我說的?”

陳玄禮沉聲道:“李內侍,我不是不同意舉事,而是不同意你要殿下殺了陛下讓太子背負罵名。其實此次舉事隻需殺了楊家眾人,便可解決一切問題。殺楊國忠,殺貴妃,殺秦國夫人,韓國夫人,殺光楊家的所有人,陛下將無所憑依。他們才是陛下的精神支柱,殺了他們,陛下也就心灰意冷了。”

李輔國眼睛一亮道:“對啊,這是個好主意。不背負弑君之名,隻斷其根基。最好是讓陛下下令殺了他們,這樣楊家人的死便和太子也毫無關聯了。讓陛下親自下令殺了貴妃,這事兒想想就讓人興奮。就這麽辦。”

李亨打了個寒顫,啞聲道:“當真要這麽做嗎,沒有別的辦法麽?要不,我去勸父皇,讓他傳位於我,也不用殺太多的人了。”

“殿下啊殿下,你怎麽忽然變得婦人之仁起來。拿出殺李林甫殺榮王的勇氣來啊,這是最後的關

頭了,成敗在此一舉。再過幾日,王源的兵馬便要前來迎駕,到那時,便再無機會了。你指望著王源聽咱們的話麽?絕對不可能。隻有你當了皇上,王源才會死心塌地的臣服於你。就這幾日時間,必須要成事。”李輔國沉聲道。

陳玄禮詫異的看了一眼李輔國,他驚訝於李輔國對太子說話的語氣和聲調,那不是一個奴婢對主子的說話,而是一個上官對待下屬的語氣。而李亨居然毫不動怒,反而唯唯諾諾。不過陳玄禮此時倒也不想多想。自從十年前自己和陛下的婉妃私通的事情被李輔國查出來之後,自己便無法脫身了,成了羅衣門的三名特別執事之一。他不得不聽命於太子和李輔國,雖然他對玄宗有著深厚的感情,但他幹的事情是殺頭抄家滅族之罪,他也身不由己。

“陳大將軍,你覺得有幾分把握?”李亨抬頭看著陳玄禮道。

陳玄禮沉聲道:“十分。一定會成功。明日啟程之後,往西六十裏有一處馬嵬驛,明日必是要在馬嵬驛休息一夜的,咱們便在那裏起事。逼著陛下將楊家人等全部誅殺,逼著他傳位於太子。拿到傳位詔書之後,我等則保著太子北上朔方治所靈武,據說李光弼和郭子儀的五萬兵馬退到了靈武。殿下便在靈武登基為帝,收攏臣民兵馬再行平叛。馬嵬驛是最後的機會,請陛下早作決斷,否則便沒機會了。”

李亨道:“然則,王源的十萬兵馬怎麽辦?他要保著父皇去劍南怎麽辦?他若反叛怎麽辦?我們拿什麽阻止他?”

李輔國道:“殿下放心,王源是個聰明人。楊家人一死,王源必會另尋高枝。而殿下便是他要攀的高枝兒。你以為王源會為了陛下而死心塌地麽?陛下對他之恩完全是因為楊家之故。現在陛下殺了楊家人,王源會怎麽樣?要知道王源和那秦國夫人關係可親密的很,他手下的騎兵統帥是秦國夫人的兒子柳鈞,那柳鈞又怎肯罷休?再說殿下有了傳位詔書在手,便什麽都不怕,所有不服從的都是抗旨,都是叛賊。”

李亨又道:“那麽若父皇執意不傳位,也不殺楊家人又當如何?”

李輔國哈哈笑了起來道:“殿下,你就放一萬個心吧,你以為陛下會為了維護楊家人到了不顧自己安危的地步?你可錯了。奴婢不是要說陛下的壞話,但陛下絕不是不愛惜自己性命的人,到時候形勢一變,陛下不答應也要答應。若陛下果真執迷不悟,那既然起事,也想不了太多了,到時候還要當機立斷才是。”

李亨的下唇都快咬出血來了,好像一切都唾手可得,但巨大的恐懼感還是籠罩著他,或者說是父皇的積威太甚,讓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慌。

然而,對皇位的誘惑終於還是占據了上風,就在李輔國和陳玄禮都有些為李亨的猶豫不決而喪氣窩火的時候,但聽李亨輕輕說了句道:“那便聽你們的,馬嵬驛中動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