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驛前的樹林中央,秦國夫人將修長的脖子伸入索套之中。在脖子入套的那一刻,秦國夫人萬念俱灰,已經沒有絲毫生還的渴望。她的腦子裏嗡嗡作響,耳朵裏似乎聽到了山崩地裂萬物崩塌的聲音。

這難道便是死了的感覺麽?但明明感到冷風吹過身體,脖子上的索套越來越緊,腳尖點著的地麵也微微的抖動。不對,為什麽地麵會抖動?那不是死亡之前山崩地裂之聲,那是有大股騎兵奔馳而近的聲音。

秦國夫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忙睜開了雙目,然後她看到了周圍樹梢上撲簌簌落下的積雪以及周圍站立著的禁軍驚慌四顧的表情。

王源!秦國夫人從心眼裏狂喜的迸出了這個名字。

無數的馬蹄聲隆隆而至,像是一道驚雷沿著雪地滾滾而而來。大地在抖動,樹梢上的雪也因此簌簌而落。

“怎麽回事?外邊發生了什麽?”陳道乾大聲喝問道。

站在樹林外邊警戒的禁軍士兵大聲回稟道:“西邊好像來了一隻兵馬,不知是敵是友,好像都是騎兵。”

陳道乾一驚皺眉道:“從西邊而來?多少人馬?穿的什麽盔甲,什麽旗號?是否是叛軍的兵馬?”

“稟將軍,看不清楚,哎呀,他們來了,直奔咱們來了!不是叛軍,打著旗號上麵寫著王字。”禁軍士兵驚慌叫道。

“王字?”陳道乾心中一道閃電掠過,從西邊來,打著王字帥騎的兵馬還能有誰?定是王源的兵馬了。一瞬間,陳道乾有了立刻逃走的衝動,但一樣瞥見秦國夫人還活著,頓時大聲喝道:“還不快吊死她,蠢材,愣著作甚?”

兩名禁軍忙用力拉扯白綾,秦國夫人在意識到王源已經趕到時便已經將頭脫出了索套,兩名禁軍用力過猛,拉起的是個空套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道乾也來不及罵他們了,滄浪一聲抽出雪亮的長刀一言不發便縱躍而上,冰冷的刀鋒朝著正跌跌撞撞往林子外奔跑的秦國夫人刺去。

秦國夫人邊跑邊叫道:“我在這裏,王源,我在這裏。鈞兒我在這裏。他們要殺我。快來救我,他們要殺我。”

平素說話慢斯條理柔聲柔氣的秦國夫人,這一嗓子絕對震撼。按照後世的時髦詞來說,這絕對是超越了自我。這一嗓子尖利而響亮,蓋過了林子外馬蹄隆隆,士兵們驚惶奔逃的嘈雜聲,可能在方圓裏許之內都個個聽的清清楚楚。

“誰敢傷我娘親。”樹林之間喀拉拉作響,一匹白馬從陰影中竄出,如風一般出現在林間空地上。

秦國夫人激動不已,那是柳鈞,自己的兒子來了。見到柳鈞,一激動身子反倒發軟,腳下一個趔趄居然摔倒在雪地裏。陳道乾一言不發咬著牙舉著鋼刀縱躍而至,雪亮的長刀在星光揮成一道閃亮的弧線,照著秦國夫人的後頸便劈了下去。

柳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惜他距離尚有十餘丈,一在林間之西,一在林間之南,相距十餘丈,卻足以生死相隔,鞭長莫及。

陳道乾是個執著的人,揮刀砍下去的那一刻,他心裏想的是:終於完成了大將軍交代的差事,差點讓這婦人給跑了。自己可不是

個隨便違背軍令之人,可算是沒有留下遺憾。此君在後世恐怕是個強迫症患者,在如此境地之下還要殺人,隻能說他是不完成上麵交代的命令死不瞑目的那種類型。

“噗,噗通。”陳道乾忽然在雪地上翻滾起來,帶起的雪霧籠罩住了秦國夫人的身體,讓人看不清發生了什麽。直到陳道乾一動不動的趴在雪地上時,所有人才看清他背上插著一根長矛,已經看不清矛頭,整支矛尖都已經透過盔甲刺入了陳道乾的身體之中,巨大的衝擊力將他衝出丈許遠,趴在雪地裏死的透透的。

與此同時,王源清朗的笑聲從林間響起:“哈哈哈,好俊的身手,表姐,不練飛花逐葉,怎麽改練投擲長矛了?”

公孫蘭的聲音也響起道:“管他什麽招式,能殺人便成。”

隨著兩人聲音的響起,一匹黑馬從林間如一道幽靈一般竄出,迅速衝向了在雪地之中僵臥的秦國夫人,另一匹馬緊跟其後,馬背上坐著的是一身白色戎裝,紅色披風飄揚的公孫蘭。

黑馬上的當然是王源,他的黑馬幾乎和柳鈞的白馬同時衝到了秦國夫人身邊,王源探身叫道:“夫人,你沒事吧。”

秦國夫人喜極而泣,舉著雙手叫道:“王源,王郎,是你麽?”

這婦人已經忘了兒子就在身旁,已經激動的開始叫王郎了。王源從馬背上俯身,一把將秦國夫人抱起放在馬鞍上,緊緊摟在懷裏。秦國夫人像個八爪魚一般緊緊抱住王源不撒手,放聲大哭起來。

王源柔聲安慰道:“夫人受驚了,王源救援來遲,還好沒有釀成大錯。適才得到你兩名婢女稟報,我率兵狂奔而來,還好沒有來遲。”

秦國夫人緊緊摟住王源,王源用披風將她冰冷的身子罩住,低聲的安慰著。

忽然間,秦國夫人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停止哭泣仰頭大聲道:“快,王郎快去救貴妃娘娘,快去救陛下,他們要逼陛下退位,逼陛下殺了貴妃,快去救,晚了就來不及了。”

王源一愣,旋即大聲喝道:“趙青,將禁軍盡數擊殺,帶兩千兵馬圍住驛站。柳鈞譚平,立刻率兵隨我衝進驛站,解救陛下和貴妃娘娘。”

眾人齊聲應諾,本就已經開始用弓弩四處擊殺禁軍的神策軍其實已經將百餘名禁軍殺了個七七八八。此刻正在追殺十幾名朝驛站狂奔的禁軍士兵。或者說這不是追殺,而是戲弄。

兩條腿怎跑得過四條腿,馬上的神策軍騎兵完全是閑極無聊,慢斯條理的彎弓搭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殺在雪地裏。最後一個就死在驛站門口兩尺處。進了門拐個彎便可躲避箭支了,可惜就是差那麽一丁點。

驛站之中的的龍武軍禦林軍和飛龍軍士兵在王源的騎兵動靜頗大的趕到之時便已經察覺,他們目睹了樹林周圍的殘殺,一個個驚愕不已。稍有見識的人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眼見黑壓壓的騎兵從樹林中馳向馬嵬驛時,有人高聲下令,將驛站的大門緊緊關閉。

可惜的是,這馬嵬驛隻是一座驛站而已,圍牆不高,驛站的門也不厚。柳鈞一聲令下,數十名黑奴騎兵手持大關刀大銅棍大鐵錘衝到了門前,嘁哩喀喳一頓亂砸亂砍,鬆木製作

的驛站大門簡直在他們麵前就是豆腐渣,很快便被砸的稀巴爛。譚平一馬當先,帶著上千騎兵衝進了驛站之中,追著四散而逃的禁軍士兵開始了大屠殺。

……

玄宗下達了賜死楊貴妃的旨意,雖然他淚流滿麵,但在楊貴妃看來,這個男人的眼淚是假的。一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到天長地久的男人,在關鍵時候不去保護自己的女人,而是將女人推出來頂罪,這簡直是懦夫所為。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那些斬釘截鐵的誓言,此刻想起來是多麽的可笑。

然而,楊貴妃其實並沒有太覺得傷心和失望。因為她也從未真正愛上過這個男人,自己隻是一隻被圈養的金絲雀,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自己被他看上了,被他想方設法弄進了宮裏當了貴妃,僅此而已,這一切自己無力反抗,隻能聽天由命。現在,楊家人都死了,自己也要死了,心中不知為何卻有一種解脫和如釋重負之感。就像是被放出籠子的小鳥,即將麵對的是一種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刻意陪歡逢迎的未知的自由。

“貴妃娘娘,請上路吧。”李輔國捧著一條白綾躬身催促道。

楊貴妃嫣然一笑,回首對玄宗道:“陛下,再見了。”

“愛妃,愛妃!”玄宗叫道。

楊貴妃微笑轉頭,頭也不回的朝門外走去,走進了夜色籠罩的廊下,身後傳來玄宗的捶胸頓足的哭泣聲。

“請貴妃娘娘移步佛堂。”李輔國沉聲道。

楊貴妃笑道:“地方都替我選好了麽?李內侍多費心了。那裏景色如何?”

李輔國麵色一紅,沉聲道:“娘娘信佛,便在佛堂為好,也好得到超度。”

楊貴妃微笑點頭,緩緩走向東首的佛堂。佛堂在東首的垂門內,燒香拜佛之地也沒人去住,所以在僻靜之處。進了垂門之後是個小院,院子裏積雪足有半尺厚,白皚皚的反射著微光。楊貴妃緩緩的踩在雪地上,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樹下。

“貴妃娘娘,請進佛堂之中。”李輔國道。

“不了,就在這裏吧。這棵樹好像是梨樹呢。上麵的雪好像是盛開的梨花呢。再過兩個月,這樹上便會真的開滿了梨花了。梨花勝雪,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好看。可惜……可惜我見不著了。”楊玉環仰頭看著樹梢,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和旁邊的眾人說話。

李輔國使了個眼色,兩名內侍上前將白綾往樹枝上搭。迅速結成了一個套索,掛在貴妃麵前。

“給娘娘搬張凳子來,娘娘夠不著。”李輔國道。

楊貴妃擺手道:“不用了,高內監,還是你來幫我吧。”

跟隨而來的高力士一愣,忙道:“老奴……老奴不敢。”

楊貴妃微笑道:“有什麽不敢的?我又不會怪你。高內監,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現在我要去了,再不道歉便來不及了。”

高力士忙道:“娘娘有何要向老奴道歉的,老奴可不敢。”

“就是那一年啊,李太白在長安的那一年啊,你忘了麽?沉香亭中的事情。李白喝醉了,你忘了麽?”貴妃眼神迷蒙,沉靜在了回憶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