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顏真卿開始大量囤積糧食物資,登記平原城百姓的壯丁數目,為自己擔心的那件事做準備。平原城是座內陸小城,城防甚是薄弱,顏真卿便以防洪防澇的理由組織百姓加固城牆工事,挖深挖寬護城河。而且顏真卿還很有巧思,平原城周圍平坦無石,為了囤積守城的磚石之物,他利用當地磚窯多的特點燒製出了一種碗狀的圓形巨磚。這種巨磚若被安放在城內外的要道上,會使得平坦大道變得坑坑窪窪,成為馬匹難以突進之地。戰時可隨時布置在要道上,為的便是對付安祿山的騎兵。他還給這種磚頭起名為‘絆馬石’。而這些絆馬石堆在城頭,又是可以作為防守攻城的石頭,可謂一舉兩得。

當然,所有這些事情,顏真卿都是秘密進行,或者是以一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為借口進行的。因為安祿山狡猾多疑,越是要到反叛之時,他便越是會密切注意屬地之中官員的動向。顏真卿偽裝的很好,他一麵暗地裏完成這些準備,表麵上卻宴飲遊樂吟詩賦文,邀約文士們各處遊玩,給安祿山一種隻會遊山玩水享樂的假象。

這期間,安祿山為了起兵順利,曾經派人大規模巡查各州府郡城的動向。他手下兩名心腹閻寬和李史魚便曾來到平原城巡查。顏真卿親自全程陪同,好酒好菜的招呼之後,並不帶這二人去巡查城防倉庫這些地方,而是以接風為名,帶著這二人遊玩名勝古跡,請了不少當地文士名人作陪。席間,名士文人們酸溜溜的寫了不少詩文讓這二人品評欣賞。這二人對這些事情哪有半點興趣,但礙於麵子又不得不應付,出了不少洋相。晚間回住處後,顏真卿又告訴他們,次日將有更多的名人文士來拜訪他們,直把這二人頭都愁大了。

次日一早,二人便逃也似的告辭離開,他們舞刀弄槍倒是可以,舞文弄墨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兩人回去後告訴安祿山,這顏真卿隻是個無聊文士,成天忙著遊山玩水吟詩作賦,根本不必擔心他。

顏真卿正是用他特有的手段這智慧,在安祿山的眼皮底下積極的備戰。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顏真卿將這個城防薄弱的平原小城建造成了一座銅牆鐵壁的堡壘。

說是銅牆鐵壁,一點也不為過。平原城外護城河被拓寬到二十餘丈寬,深達兩丈有餘。整座平原小城的城牆幾乎全部翻修加固,外城牆加高到了空前的四丈高,兩丈寬。比之原來的城牆高了一倍寬了一倍。

舉個例子來說明一下平原小城的城牆堅固到了什麽程度。大唐長安城的城牆最高處是三丈八尺,這隻是城門左近的高度,大多數城牆的高度隻有三丈不到。也就是說,平原城的城牆高度比長安城還要高。雖然都是夯土泥包夯實壘就,和長安城城牆的磚石夾夯土壘造比起來,強度相差了不少。但作為一個人口僅有三萬餘人,方圓不足六七裏的小城,這種城防已經是駭人聽聞了。

這還罷了。除了外牆加高之外,沿著城中中街環繞而起還另外建造了兩道內牆。這兩道內牆雖然高度寬度沒有外牆高。但是一樣能夠憑之防守。內牆中間便是物資和糧食的倉庫,周圍建造了大量的房舍供百姓居住。意圖很明顯,一旦外邊的城牆被攻破,顏真卿便會收縮內牆處防守。並且依舊能保證百姓們的安全。

其他還有各種的布置,倒也無需一一的贅述。總而言之,在顏真卿的手裏,平原城從一座城防薄弱的小城,變成了一座平原上的堡壘。顏真卿用他幾乎偏執的態度,將這座小城武裝到了牙齒。

天寶八年年末,安祿山果然起兵謀反了。消息傳來,顏真卿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哀。他並不希望自己的這些準備能派上用場,但當這一切發生時,他便隻能依靠著自己的準備去對抗叛軍了。

得到消息後,顏真卿立刻將平原郡所轄之安陵、長河、平昌將陵等七縣團練及駐軍盡數召集至平原城中,得兵馬三千五百人。又命七縣所轄之百姓盡數進入平原城之中安頓,並同時展開了募兵的行動。

得益於前期對於全郡壯丁人口的登記造冊,募兵之事進行的異常順利,在安祿山大軍到來的十天時間裏,顏真卿手中已經攥有一隻上萬人的兵馬,嚴陣以待了。

安祿山的大軍一路從東北橫掃而過,左近州府紛紛聞風而逃或者投降,如疾風卷衰草一般,自北而南,十幾座郡縣州府紛紛淪入敵手。就在安祿山起兵之後的第十天,一路往南攻擊的叛軍兵馬兵臨平原城下。

當叛軍起兵之時,百姓們也都明白了為何這位顏太守固執的要大家建造那麽高的城牆,挖那麽深的壕溝,準備那麽多的糧食。那是因為顏太守早就算到了今天。但即便顏太守神機妙算預測到了今日,麵臨大軍壓境的情形,百姓們也還是慌亂無比。麵對安祿山手下胡人猛將康沒野波率領的近六萬大軍的圍城,沒有人敢說這座小城會抵擋的住叛軍的攻擊。

而康沒野波在攻城之前便已經放下話來,若是投降,全城百姓皆可活命,若是不降,城破之後便將屠城,男女老少一個不留。這更是讓城中百姓們人心惶惶。

顏真卿了解百姓們的惶恐,他在平原城東門廣場上召集全城兵馬舉行了誓師大會。顏真卿在誓師大會上慷慨陳詞,揭露安祿山起兵的陰謀,告訴百姓們安祿山是想當皇帝,而非是什麽清君側。將安祿山的謊言當眾挑破。那日,顏真卿一介書生之軀,卻喊出了震天的聲音。‘國家之恩,戮力死輯,無以上報!’‘焉有人臣,忍容巨逆?必當竭輯,

龔行天討!’這些話從顏真卿口中說出,大大鼓舞了軍民士氣。

康沒野波勸降無果,於是發動了攻城作戰,一路上勢如破竹的叛軍根本不把這座小小的城池放在眼裏,他們幾乎是以一種肆無忌憚的方式進行攻城,甚至根本就沒有很好的組織和規劃。然後,他們毫無懸念的遭受到了迎頭痛擊。那日攻城,叛軍死傷四千餘,卻連城牆都沒攻上去一次。

此戰之後,平原軍民士氣大振。康沒野波怒不可遏,次日發動了更為猛烈的進攻。經過一天一夜的猛攻,康沒野波終於明白自己遇到了一塊硬骨頭。做好了完全準備的平原城根本不是他這五萬兵馬所能攻破的,一天一夜的攻城,城下鋪滿的無數的屍體,但平原城依舊屹立不倒,根本就沒有絲毫破城的希望。

而康沒野波也不能無限的在這裏耗下去,那時候,主力大軍正向西南橫掃逼近洛陽,安祿山下達命令要各路兵馬迅速朝洛陽挺進以攻克洛陽,康沒野波不得不遵從命令,讓手下兩萬五千兵馬立刻趕往洛陽。但康沒野波沒有走,他率領兩萬兵馬留在了平原城下,他的使命是將黃河北岸的州府盡數清掃幹淨。

康沒野波明白,硬攻確實難以攻克,因為有著堅固的城防拒守。但對付這樣的小城,其實隻需困死他們便可。離開城池的庇佑他們絕非敵手,所以他們不敢出城,隻能死守在城池之中。而全城數萬人的吃喝,這城中能有多少儲備?最多一兩個月,此城便將不攻自破。

於是乎,康沒野波一邊圍困平原城,一邊奪下周圍的州府城池。但他始終拿平原城毫無辦法。

當全部河北道大部分州府都被叛軍的氣勢所震懾的魂飛魄散之際,平原城就像是大浪之中的一座砥柱,在驚濤駭浪之中屹立不倒。並且,有了平原城為榜樣,周圍的州府也開始效仿。饒陽太守盧全誠、濟南太守李隨、景城司馬李、鄴郡太守王燾等均開始興兵抵抗,顏真卿的舉動仿佛成了一個可以效仿的標杆。

然而,他們並沒有做事前的準備,故而很快便被叛軍攻破剿滅。但即便如此,顏真卿等人的作為還是起到了牽製叛軍的作用,為朝廷調集兵馬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雖然最終還是朝廷自毀長城丟了兩座京城,但這卻不能抹殺後方反抗兵馬的功勞。

當潼關大敗,京城失守之後,後方風起雲湧的反抗也被叛軍的部分兵馬一一撲滅。包括顏真卿的堂兄顏杲卿在內的諸多州府兵馬將領都被叛軍剿滅。隻剩下了顏真卿和他的平原城,像是一座大海上的孤島,在孤獨的堅守著。若不是安祿山史思明他們的目標是抓住玄宗徹底摧毀大唐,以至於大量的兵馬都調集在前方的話,隻要揮軍回頭,平原城斷無存在之理。但是陰差陽錯之下,平原城卻依舊佇立於此。隻是,八九個月的堅守,平原城已經滿目瘡痍彈盡糧絕了。除了顏真卿那顆勇敢堅韌的心,其他的都所剩無幾了。

……

夕陽的餘暉散盡,大地上的暑氣開始消散。平原城頭,一場猛烈的攻城戰剛剛結束。攻城的叛軍留下數百具屍體後正緩緩退去。城頭上的數千平原郡守軍終於從重壓之中緩過氣來,忙著收拾著城頭的狼藉,默默的抬走屍首,將橫七豎八的武器兵刃收拾妥當。每個人的臉上都木然毫無表情,就連受傷的士兵也是一言不發,沒有呻吟聲和說話聲。

這是近數月以來平原郡遭受的最為猛烈的攻城的一天。以前城下的叛軍的攻城並不猛烈,隻是抵近用弓箭施射,伺機往城下靠近。一旦遭遇道太大的抵抗,他們便退走,並不強攻。但今日他們一日攻城數次,次次都很凶猛,和以前的做法大相徑庭。這讓守城的數千士兵有些吃不消。畢竟守城數月,人人困乏不堪,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整座城池,在九個月的守城時間裏經曆了無數次的進攻。這無數次猛烈或者不猛烈的進攻已經在讓城牆城門傷痕累累。因為幹旱和幹涸的護城河已經無法起到屏障作用。城門吊橋也早已損毀,城門上也全是斑駁的衝車衝擊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岌岌可危。故而城頭守軍必須全力以赴。

每一次這樣的進攻下來,城頭都有不少人死於地方的弓箭之下,都有很多人受傷。所以,已經被這種進攻折磨了多次的士兵們也已經麻木和司空見慣了。死人倒是沒什麽,但更大的危機其實不在於城防破爛和沒戰都要陣亡數十人的代價,而是逐漸消耗殆盡的糧食和物資。這才是讓平原城瀕於絕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平原太守顏真卿正緩緩的從南城城樓的階梯上往城下走。戰事剛過,他也是極度的疲倦,整個人走起路來都飄飄忽忽的。若是此時王源在這裏,必然已經認不出這便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風度翩翩的顏真卿了。

現在的顏真卿的麵龐黑瘦枯幹,雙頰凹陷,臉上的皮膚鬆弛,形成一道道皺紋的溝壑。曾經的顏真卿是個麵孔圓潤神態平和氣度沉穩之人,而現在的顏真卿卻緊皺著眉頭,眉宇之間透出無法掩飾的焦灼。不過和以前的顏真卿相比,眼前這個顏真卿的雙目之中少了些當初的隨和,多了些果敢和堅毅。

拾階而下的顏真卿一步步的往下走,忽然間他眼前一黑,腳下打了趔趄,身子往前傾倒。在身後跟隨的平原郡錄事參軍李澤交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顏真卿的腰,這才避免了顏真卿從石階上滾落下去。

“顏太守,顏太守,你怎麽了?你沒事吧。”後方跟隨的和琳、徐皓、馬相如、高抗朗等人忙衝上前來,扶著顏真卿在石階上坐下,紛紛

問道。和琳徐皓等人都是顏真卿手下的千夫長,這幾人都是在募兵之時被顏真卿任命提拔的平原郡的勇武之士。

“我沒事。”顏真卿微微喘息,閉目擺手道:“不用大驚小怪,莫讓城頭士兵們知曉,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都是餓的,顏太守從早到晚隻喝了一碗稀粥,這怎麽能成?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顏太守,你可不能在不吃東西了,不然要出事的。”錄事參軍李澤交搖頭歎道。

顏真卿微笑道:“我又不射箭打仗,吃那麽多作甚?兵士們打仗需要氣力,所以才需要多吃呢。城裏的老弱婦孺們身子扛不住,才需要吃飽呢。我這樣的餓兩頓也就餓兩頓,那有什麽?”

李澤交道:“顏太守,屯糧耗盡,全城軍民都在挨餓,但誰都可以挨餓,您不能挨餓啊。您可是我們全城軍民的主心骨啊,要是您餓壞了身子,全城百姓們該怎麽辦?”

顏真卿歎息一聲道:“扶我起來,我們回去商量商量。城中斷糧兩日了,這麽下去隻有死路一條,怕是要像個辦法才是。”

眾人將顏真卿扶起來,一步步下了台階,沿著淩亂不堪的街道往太守衙門行去。顏真卿緩緩的看著街道兩旁那些又黑又瘦骨瘦如柴的百姓們,麵色痛苦之極。路旁樹蔭下,一名婦人抱著兩個孩童呆呆的坐在那裏,兩個孩童嗚嗚的哭著,嘴巴裏嚷著叫餓。

顏真卿緩步走過去,那婦人認出顏真卿,忙起身行禮:“奴見過顏太守。”

顏真卿點點頭,看著兩個哭泣的孩童道:“兩個孩兒餓的沒東西吃了麽?怎不去衙門賑濟處去領賑濟的稻米?雖然不多,但總好過沒有。”

那婦人忙道:“多謝顏太守,我們沒去領。”

顏真卿愕然道:“那是為何?嫌少不夠吃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隻有那些,領著熬些粥飯,聊勝於無。”

那婦人忙道:“不是不是,這時候能有一口吃的便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怎還挑三揀四?我們隻是沒去領罷了。”

顏真卿皺眉道:“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他們不給你們領糧?李澤交,去查查怎麽回事?誰這麽大膽子,敢克扣百姓的賑濟糧?”

李澤交忙道:“顏公,沒人敢克扣,太守的命令沒人會違抗的。”

顏真卿道:“那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說我平原城還要餓死人不成?”

李澤交欲言又止,倒是那婦人忙開口道:“太守莫要怪罪軍爺們,確實是我們沒去領。不光是我們沒去,全城的鄉親們都沒去領糧。”

顏真卿詫異道:“那是為何?”

那婦人低聲道:“鄉親們都商量好了,都知道城中已經沒糧食了,剩下的那麽點鄉親們還怎麽忍心去分了。大夥兒寧願餓著肚子,也要給城頭拚命的將士們吃飽了殺敵。寧願我們挨餓,也不能叫將士們餓著。”

顏真卿呆呆而立,半晌後眼中竟有淚花閃爍。輕聲歎道:“多麽好的老百姓,都是深明大義之人。誰說百姓不讀書不知禮?我看百姓們比有些讀了詩書,做了高官之人更懂輕重,更知大義。”

身後眾人也都默然點頭,但這件事其實眾人早已知曉,隻是沒有告訴顏真卿。顏真卿愛民,若知道全城百姓為了守城兵士而挨餓,他一定火自責著急的。

顏真卿輕拭眼角,蹲下身子對著兩名臉上掛著淚珠的孩童微笑道:“你們是不是很餓?”

一名孩童點頭低聲道:“餓。”

顏真卿轉頭對身後眾人道:“誰身上還有吃的?”

李澤交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小塊啃了一半的麵餅遞過來道:“卑職這裏有一點,早上的一塊薄餅,卑職吃了一半。若是不嫌棄的話……”

顏真卿道:“這時候還嫌棄什麽?隻是你要挨餓了。”

李澤交笑著拍怕胸口道:“我年輕力壯,怕什麽?”

顏真卿微笑點頭,接過麵餅遞給那孩童。那孩童眼睛盯著半塊麵餅,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去接,卻被那婦人伸手打了一下。

“狗兒,娘跟你怎麽說的?咱們不能吃軍爺們的東西,軍爺們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和城外的那些壞人打仗。你吃了的話,壞人就進城來了,娘親和大叔大嬸們都要被壞人殺了。你還要吃麽?”

那孩童聞言忙將手背到身後去,連連搖頭道:“不吃了,狗兒不吃了。一會兒我和弟弟去做知了烤著吃。挖蚯蚓也可以吃的。”

顏真卿聞言更是感動,將麵餅遞到孩童手裏柔聲道:“不要緊,軍爺們還有的吃,不差這半塊餅兒。你拿了,和你兄弟分著吃。但記住,長大以後可不能讓你娘親挨餓,也不能讓這城裏的叔叔嬸嬸伯伯們挨餓,這便是最好的報答了。外邊的壞人進不來的,有我們在的。”

那孩童猶豫不接,眼睛看著那婦人。顏真卿轉頭對那婦人道:“你說句話,讓他拿著吧。大人可以忍著,孩兒不能餓著。聽我的,拿著。”

婦人道:“可是,顏太守,你們也沒了糧食了啊。”

顏真卿皺眉道:“老夫自有辦法去解決這個難題,你若不接著,我便生氣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沒時間在這裏耗著。快接著。”

婦人無奈,隻得接著那半塊博餅,斂裾低頭行禮。抬起頭來之時,顏真卿和一幹守城將領們已經沿著街道走遠了。婦人眼裏含著淚花,將博餅掰開,兩個孩童各自得了一小塊,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