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懷鬼胎的談話結束之後,君臣二人抵達散花樓會見群臣。朝上,玄宗對王源率軍救援平原城大加褒獎,同時對顏真卿顏杲卿張巡許遠賀蘭進明等抗敵有功官員進行嘉獎。當然都是按照王源提議的官職進行升遷。當宣布顏真卿升任中書平章參與政事,並負責接下來的全麵賑濟之事時,顏真卿驚的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自己一下子便被提拔為政事堂中的要職。

中書平章這個職務其實隻在左右相之下,那是一個政事堂中排名第三的職務,有參政決斷之權。舉個例子便知道這個職務的權力有多麽大,當年王忠嗣手握四鎮數十萬兵馬紅極一時之時,便曾經被太子李亨舉薦入朝,擔任的便也是這個中書平章的職位。正因如此,顏真卿才驚愕不已。

顏真卿顫抖著叩謝皇恩,玄宗倒也很會籠絡人心,特別是籠絡王源的心。但聽他微笑對下方叩首的顏真卿道:“顏真卿,朕對你能否勝任此職還是有所懷疑的。朕本打算讓你進六部其一曆練一番。不過相國對你極為推崇,認為你一定能擔當此任。朕可以不信別人,卻不能不信相國之言。朕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朕和相國對你的器重,一定要好好的辦好眼下這當頭大事。否則朕不但會認為你無能,還要懷疑相國的眼光了。”

顏真卿向王源投去感激的目光,回過頭來磕頭謝恩不已。

殿上,王源應邀講述了突襲平原城,率數萬百姓突圍的經過,群臣聽的咂舌之聲一片。雖然這些事情早已傳到了成都,但是道聽途說之言和但當事人的講述那是截然不同的。王源已經盡量用平淡的語調說出經過來,但聽者眾人還是驚愕咂舌,讚歎不已。

就連玄宗也是第一次聽到事情的完整經過,如何奪取壺關,從太行山大峽穀中鑽出來然後一日內連襲三城,之後擊潰兩萬多圍城叛軍,又在數萬兵馬的追擊下帶著數萬百姓一路往南,最終成功逃出七八萬叛軍兵馬圍堵安全渡河。這些事每一件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簡直如同神話一般。

玄宗不得不承認,雖然自己對這個王源已經產生了諸多的偏見和不滿,但自己有此人在身邊輔佐,當真是一大幸事。若無此人,眼下的局勢還不知糜爛到何種地步,自己也不知還能坐在這寶座之上。

不過,越是知道王源有上天入地之能,玄宗的心裏也越是感到有壓力。這個人若是忠心耿耿效忠於己的話,將是自己之福。若是心懷禍胎狼子野心的話,將是天大之禍。而種種跡象表明,此人並不是忠臣孝子,那麽此人的才能和本事便越是一種威脅了。

講述之中,王源大肆誇讚了豐王李珙一番。雖然李珙這一路上並沒有幫上什麽忙。但在王源口中,李珙儼然成了一個足智多謀給了自己很大助力的不可或缺的人物。王源告訴玄宗和群臣,正因為有豐王隨者自己前往,百姓們才真正感覺到了朝廷的關心。李珙是陛下之子,他的到來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陛下親臨,帶給軍民士氣上的鼓舞極其巨大的。李珙也用自己的行動給陛下爭了光,給皇家爭了光。

很多人都聽出了王源話中之意,就連玄宗也聽出了王源的弦外之音。王源如此推崇李珙顯然是在朝中製造一種風向。這種風向會左右遲早會提出的太子人選的定奪上。說實話,玄宗現在還不想在太子的人選上下功夫,玄宗很忌諱這個話題。但這卻是逃避不了的事情,即便到了那一天,玄宗心目中的人選也不是李珙。更何況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王源和李珙之間的關係似乎很是親密,那便更不可能讓李珙當太子了。玄宗絕不肯在未來大唐社稷的繼承人選上受到王源的左右。

巳時末,朝會散去。眾人退出散花樓來,官員們紛紛朝顏真卿行禮恭賀。有幾名官員擁到顏真卿身邊笑道:“顏平章,恭喜你一下子連升數級,我等想今日中午擺酒為你慶賀。”

顏真卿皺眉道:“這時候還有時間去喝酒請客,責任在身刻不容緩。我可沒時間去喝酒了。心領了。”

那幾名官員被當頭一棒,看著顏真卿急匆匆而去的背影大眼瞪小眼。

“嗬。好大的架子,這才剛剛升了官了,便已經這副德行了。當真是狗臉易翻。”一名官員罵道。

“兄弟,莫這麽說,人家現在可是攀了高枝了,搭上了王相國的船了。你有本事也去讓王相國舉薦你啊。”另一名官員笑道。

“嘿嘿,王相國舉薦麽?本人卻根本不想。將來還指不定如何死無葬身之地呢。王相國的船怕是不牢靠。”

“噓!作死麽?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口。顏真卿不賞光,你我兄弟去喝上一杯便是。反正咱們回衙門也是無事,忙的是他們,咱們樂的清閑。”

“對對對,走,喝酒去。”

政事堂中,王源也立刻召開了簡短的會議。韋見素顏真卿以及幾名政事堂六房主事官均在列。王源首先便詢問顏真卿道:“顏平章,這全麵賑濟之事你打算怎麽著手?”

顏真卿想了想道:“二位相國,因為嚴冬將至,時間甚是緊急。若想快速的解決賑濟之務,下官認為應該立即組建一個專司賑濟的臨時部門。政事堂各房抽調人手,再加上六部相關人員都臨時歸於此部門。這樣便可心無旁騖,專門辦理賑濟的事務。這個臨時部門中的人隻管賑濟之務,其餘的事情什麽都不用管。”

王源點頭道:“可行。韋左相你認為如何?”

韋見素笑道:“可以,顏平章初來乍到,人員不輸。我可以幫助顏平章推薦得力人手。”

顏真卿忙道謝道:“那可太感謝左相了。”

韋見素哈哈笑道:“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好客氣的。”

王源看著顏真卿道:

“我已經派人回軍中急令杜甫趕來,有他作為你的副手協助你,我看事情會好辦些。”

顏真卿喜道:“好,杜兄辦事一定是一絲不苟,大公無私的。我很期待。”

王源微笑點頭道“另外我還有個建議。此次賑濟覆蓋劍南隴右河西三道,所有州府的太守和主官也要納入這個臨時的賑濟部門之中來。我和韋左相可以聯名下達政事堂政令,但有不服從賑濟安排,不配合賑濟之事的,將就地予以免職。你看如何?”

顏真卿大喜道:“那可太好了。卑職正想跟相國提出這樣的想法的。地方官員對賑濟之事若是不配合,事情會很難辦。若有兩位相國下達的政事堂政令,那便不怕他們不配合了。太好了,這簡直是太好了。”

王源道:“你可否想過具體的措施該怎麽做?”

顏真卿思索片刻道:“當下賑濟的難點我認為是難民們的住處,昨日午後我在成都城中轉了一圈,發現很多難民無房可住,這麽冷的天他們還住在臨時的草棚裏。還有的幹脆就露宿街頭。嚴冬來臨時,這將是巨大隱患。所以,首先要讓他們有住處可抵禦嚴寒的天氣。但現在時間太緊,已經是十月天了,新建住處恐怕是來不及的,所以下官認為該雙管齊下。”

王源道:“怎麽個雙管齊下?”

顏真卿道:“下官擬派人分赴各地州府坐鎮,會同當地的官員一起督促建造房舍,能建多少是多少,總之一直到風雪襲來無法再建為止。動員難民們自救建造,我想會有很大的成效。這是其一。其二便是利用現有的房舍安置百姓們。以成都為例,下官轉了一圈發現,很多成都的人家宅大屋大,住戶隻有幾人,可以動員他們騰出空置房舍安頓難民,這樣可以讓很大一部分難民快速得以安置。”

王源點頭道:“很好,這個雙管齊下我覺得可行。一邊建造,一邊利用閑置房舍安置,確實可以大大加快進度。”

顏真卿皺眉道:“不過我擔心這件事恐怕難以推行。本地人家豈肯讓外人居住自己的屋子。更別說這些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一個個衣衫襤褸的不成人形。將心比心,便是我住在成都城中,我也不願意讓外人住進家裏。”

王源想了想道:“此事不可強製,我認為該因勢利導。比如,政事堂可下達獎勵措施,但凡願意騰空房舍安置百姓的,可以給予嘉獎。雖是利誘,但事急從權,未必不可為之。”

顏真卿道:“可是如何嘉獎呢?拿什麽去嘉獎?朝廷有餘錢麽?這可不是小數目。”

王源道:“錢財嘉獎不如物資嘉獎,現在什麽最寶貴?”

“現在最寶貴的無非是糧食了,糧價飛漲,一石糧食已經漲到了一貫六了。比之一年前漲了十倍有餘。而且有錢都買不到糧食了。”韋見素道。

王源道:“那便給他們糧食,什麽最有吸引力便獎勵什麽。凡騰出一間房舍給予安置難民的,獎勵糧食五鬥。兩間的獎勵一石。我就不信他們不動心。”

“可是……這糧食從何而來?賑濟本來就需要大量的糧食了。朝廷用度,大軍兵馬食用。南方州府運抵的糧食也因為幹旱而銳減,供應大軍和朝廷用度怕是都不夠了。”韋見素道。

王源擺手道:“放心,糧食我有,我拿出二十萬石來單獨用來此事的獎勵,夠不夠?”

顏真卿大喜道:“二十萬石,那便是四十萬間房舍。可安置幾百萬難民呢,如何不夠?”

韋見素愕然道:“相國,您那裏來的這麽多的糧食?聽說你答應了陛下,李光弼和郭子儀募兵的糧草你都要全部供應是麽?您這糧食是變出了的是麽?”

王源嗬嗬笑道:“我可不會變糧食出來,你以為我是大財主麽?韋左相,關於糧食的事情我需要跟你說一聲。從今日開始,南方州府運抵的所有糧食都必須交給我處理,你不能做主隨意發放了。你也知道我現在既要供應神策軍也要供應李光弼和郭子儀的兵馬,南方州府運抵的糧食雖然杯水車薪,但我也不能讓你隨意撥運了。很快會有一個專門負責糧食調運的兵馬抽調出來,這些糧食都要統一入庫統一調配。”

韋見素忙道:“好好,下官遵命。但那些糧食可補不足差額。”

王源笑道:“那是我的事,總之不能讓大家餓肚子。若有人餓肚子,我割肉喂他們便是。”

韋見素幹笑道:“那怎麽可能,相國神通廣大,總是會有辦法的。”

王源轉向顏真卿道:“你的考慮很周全,這個雙管齊下的法子很好。為了表示對你的支持,我決定命人騰空我府中的幾間空屋子,安置幾十名難民住進我的府裏。我要以實際行動支持你。”

顏真卿驚道:“這怎麽可以?”

王源道:“沒什麽不可以的,期望能帶個好頭,造出些風聲來。真正空置房舍居多的乃是官宦和大戶之家,他們若是能積極響應,你的差事便完成大半了。早些安頓他們,便可早些進入讓他們吃飽穿暖的階段,時間緊迫,任務艱巨啊。”

顏真卿感動的要落淚,王源此舉便是要以身作則,以實際行動來支持自己。這比任何的言語都要有效。若能上行下效,讓官員大戶們行動起來,事情便好辦的多了。

“哦對了,李宓將軍將會撥出三千兵馬歸於你所屬,賑濟之事難免會遭遇到意外情形。但有意外情況,這些兵馬可以任你調度。還有,你剛才也聽到了,今後所有糧食都將歸於一處,政事堂不再插手,你要賑濟糧食便去跟李宓要,我會命他全權負責糧食的調運出入之事。還有什麽困難的話便直接來找我,具體事務我其實不如你,隻能幫你些小忙了。你的事情

很多,我也不占用你太多時間,韋左相,煩請你陪著顏平章立刻著手挑選人員辦事吧。”

王源笑著拱手告辭。顏真卿和韋見素以及七八名官員肅然而立,拱手相送。

……

出了政事堂來,陽光普照,天氣明媚,王源也心情大好。想想剛才玄宗聽到自己讚成李光弼和郭子儀募兵以及願意給他們提供糧草的話時的驚訝表情,王源便忍不住的想笑。玄宗怕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舉雙手讚成這件事。玄宗像是個繃緊了身上的刺的大刺蝟,本來可能準備好跟自己在這件事上角力,然而自己卻教他撲了個空。

看起來似乎自己認慫了,讓玄宗如意以償的達到了目的,但其實在王源看來,這隻是一種策略上的應對而已。王源明白,想讓玄宗放棄建立一隻和自己抗衡的兵馬的想法是不現實的。如果玄宗決意要去做,自己也沒什麽好的理由去阻止。如果自己竭力阻止他那樣做,反而對玄宗有利,那會讓大唐上下都對自己頗有微詞。

自己可以用挪用糧草的借口宰了房琯,有著如此合理的理由,最終都落得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名聲,若是沒有合適的理由去阻止,那自己還不被罵成是狼子野心之人?

如果王源當真有那種心思倒也罷了,但事實上不到萬不得已,王源是絕不會走上那條路的。這年頭,最重的便是忠孝節義。別看自己現在好像在大唐名聲不錯,深受愛戴。一旦自己扯旗造反,那便和安祿山一樣為世人所唾罵,被所有人所拋棄。民心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民心,就算一時得勢,也注定要死無葬身之地。安祿山便是個例子。所以王源隻想能夠竭力維持和玄宗之間的關係不破裂,寄希望於玄宗之後繼位之人能明白自己並無野心,能和自己和平相處。

但王源當然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當矛盾不可調和之時,王源絕不會害怕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驚天動地之事來。但那隻是最後的選擇,王源並不想事情走到那樣的極端。

所以王源不會去毫無理由授人以柄的去反對玄宗要做的事情,他選擇的是更聰明的做法,支持玄宗去做,在輿論上占據上風,讓那些隨時準備因為此事而對自己放冷箭的人失去目標。同時這麽做也能達到一種暫時的妥協。

顯而易見的效果便是,在王源讓步之後,玄宗便同意了王源今冬不攻長安的解釋,也同意了王源所有的人事推薦。玄宗其實也清楚的很,一味的對抗會逼得王源鋌而走險。作為一個坐在寶座上幾十年的皇帝,當初的聖明之名可不是浪得虛名,他知道該何時進退,何時取舍。他知道該如何維持著關係的平衡,不至於太鬆或者太緊而失衡。

但玄宗不知道的是,他麵對的這個王源絕不是他以前所麵對的任何一個臣子。無論是李林甫還是楊國忠,還是他們之前的張九齡等人,雖然都是當世絕頂人才,個個心有七竅。但這些人畢竟拘泥於他們所受的教育以及成長的空間,他們都被忠孝節義熏陶著,即便當中有些人幹了些不可告人之事,但底線都是盡忠於玄宗盡忠於朝廷的。但王源可不同,王源可不是什麽忠臣孝子。

王源是從後世穿越而來,忠臣孝子那一套對他完全不起作用。王源隻憑著良知做事,或者說在良知之外他隻憑著利弊做事。某些時候,自身的利弊都會置於良知之上。這樣的人是後世無信仰的社會塑造出的標準人格,正因如此,在大唐這個年代,王源的一些作為會讓人覺得突兀和不合情理。但在王源自己看來,那卻是完全的合乎情理。

所以,玄宗若是知道王源今日所謂的讓步之後所隱藏的目的得話,怕是會吐血三升

大街上,和王源並轡而行的李宓忍不住問起了王源不但不反對李光弼和郭子儀的募兵,反而願意供應糧草的事情。在李宓等人看來,王源的舉動是讓人難以理解的。這就好像自己被賣了,卻還笑嘻嘻的幫著數錢是一個道理。供應李光弼和郭子儀糧草物資,讓他們壯大兵馬之後,那兵馬可是要牽製神策軍,牽製王源的啊。

麵對李宓的詢問,王源本不想告訴他們自己的心裏的想法,但他忽然覺得自己需要信任身邊的這些人。特別是李宓趙青譚平宋建功這些人,都是跟隨自己多年的部下,自己沒有必要對他們太過防備。有時候要贏得他們真正的忠心,便是對他們推心置腹。

得得得清脆的馬蹄聲裏,王源緩緩的道出了自己之所以願意讓步的緣由。“李老將軍,趙青譚平,你們該不會以為我是發了瘋了吧。居然主動提供李光弼和郭子儀糧草,讓他們壯大起來。”王源笑道。

“是啊,大帥怎麽想的,我們都覺得很是詫異。剛才下朝之後,我和趙青譚平兩位兄弟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李宓道。

王源道:“你們難道真的以為我這次反對便能有效麽?在糧草物資如此緊缺的情形下不宜增兵,這件事我都跟陛下說了很多遍了。可是陛下聽了麽?足見陛下是鐵了心要這麽幹了,所以反對是毫無意義的,反倒會召來不利的輿論。”

“但大帥也不能主動給他們糧草啊,這豈非是助他們一臂之力?那隻兵馬若是招募起來,對我神策軍,對大帥有何好處?”李宓道。

王源笑道:“既然不能阻止,何妨成人之美。況且你以為他們當真沒有糧草麽?現在我神策軍所食軍糧都是我囤聚的糧草,南方州府運送來的糧草你以為全部供應了朝廷和百姓們麽?韋見素是個滑頭,陛下若要他撥付一部分糧草給李光弼和郭子儀,你們猜他敢不敢不同意?”

“大帥是說,陛下故意弄得什麽募捐財物買糧供應郭子儀和李光弼的舉動隻是做戲?”李宓沉聲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