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沉聲應諾,身邊傳來李瑁的責怪聲:“顏真卿,你怎麽回事?陛下親自來賑濟百姓們,你也不安排安排。弄這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們在這裏,這是要給陛下難堪麽?你是不是將全城的叫花子都給聚集於此了?你安得什麽居心?”

顏真卿一愣,麵沉如水拱手道:“壽王殿下此言何意?”

“何意?這些百姓不知禮數,陛下車駕前來都沒人跪迎接駕,一個個都跟木頭杆子似的。還有,你既提前安排,怎不篩選些衣著整潔之人?這些人這副樣子,你是給誰難堪?給父皇難堪麽?”李瑁冷聲道。

顏真卿眉頭緊鎖看了玄宗一眼。他發現玄宗似乎並沒有製止李瑁之意,心中明白這些話恐怕也是玄宗想說的,隻是他不想親自說出口來罷了。

“壽王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心憂百姓疾苦前來賑濟乃是愛民之心,天恩仁慈之舉,可不是來走過場的。下官確實被告知要篩選受恩百姓,以免冒犯天顏。但下官認為,陛下既是來賑濟難民,便該知道百姓的現狀和疾苦,而不能弄虛作假。壽王殿下說我顏真卿將全城的叫花子都召集於此來給陛下難堪,下官可當不得如此言語。實際上此處之民皆為劍南隴右等地的難民的常態。他們沒吃沒穿沒地方住,從亂起至今已經快十個月的時間,天天便在饑荒顛沛之中渡過,難道壽王還指望他們衣著整潔麵目幹淨麽?能活著便是大幸了。”顏真卿沉聲道。

“你這是危言聳聽,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本王並非沒有在城中走動,也沒見情形如此嚴重。”李瑁斥道。

顏真卿沉聲道:“壽王殿下當真深入難民聚集之地探訪過麽?王相國在四城設立了難民聚居之地,集中賑濟的十餘處難民聚居之所壽王去過麽?走在大街上可不算是探查難民之苦,因為那是位了城中正常秩序考慮,沒有讓這些百姓們在大街上自由出入。真實情形壽王知道幾分?”

“你顏真卿又來了成都幾日?倒像是很了解情形一般。”李瑁曬道。

顏真卿沉聲道:“下官接手才數日,自然未能全麵了解,但這幾日我都是在各處難民聚集之地巡察,難民們的處境我還是了解的。倒要問問壽王,你知道劍南等地難民有多少麽?每日需要多少糧米賑濟麽?壽王知道有多少百姓沒有禦寒的居所麽?有多少人沒有禦寒冬衣麽?”

李瑁咂嘴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主管此事之人。”

顏真卿淡淡道:“壽王既全不知情,便不要妄下結論。難民的現狀便是眼前的這個樣子,我之所以沒有做安排,便是要陛下和諸位王爺和官員們都看看百姓們在遭什麽罪。他們都是我大唐子民,他們在受苦受難,我們難道還要掩飾他們的處境不成?”

李瑁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片刻後不甘心的道:“即便如此,陛下車駕親臨,他們怎麽連一點感恩之心也無,一個跪拜的都沒有,這是失禮之行。你該命人告訴他們立刻跪迎聖駕才是。”

顏真卿道:“壽王殿下,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他們陷於水火之中,又怎麽苛求他們禮節完備?隻要朝廷賑濟得當,平叛得力,讓他們能吃飽穿暖回歸故土,他們自然會對陛下感恩戴德。否則強迫他們又有何用?”

“你……”李瑁被噎的滿肚子火氣,偏偏鬥嘴他是鬥不過顏真卿的,那日和顏真卿初次見麵的一場爭論便沒有得手,此刻已經是第二次失敗了。

“說的好啊,顏中書。這番話甚是有理。”有人在旁大聲道。李瑁氣的要命,轉頭看去,發現說話的是自己的二十六弟豐王李珙。

“二十六弟,看來你見這些百姓怠慢父皇倒是很高興了。”李瑁冷冷道。

“十八皇兄,你也不用給我扣大帽子。局勢如此糜爛,難道還要粉飾太平弄虛作假不成?楊國忠安祿山這些人當年可都是在父皇麵前乖巧的很,滿口甜言蜜語的哄騙父皇,然而他們確實口蜜腹劍的逆臣。一個誤國,一個謀逆,難道不該引以為鑒?”李珙挺身針鋒相對的道。

李珙此言一處,四周的空氣都似乎變得冰冷,這話說的太冒失了些,這等話誰敢當著玄宗的麵說出來?李珙太不知輕重進退了。就連顏真卿也嚇了一條,這些話他也是不敢說的。

玄宗的臉色陰沉的像個鍋底。李瑁知道玄宗心中一定惱怒之極,本想開口添油加醋幾句,讓自己這個二十六弟感受一下父皇之怒。然而他尚未開口,玄宗沉聲喝道:“李瑁,還不退下,幹你該幹的事情去。”

李瑁趕忙住嘴,忽然意識到自己重任在肩,還有大事要辦,於是策馬退下,帶著數名隨從悄悄出了北城門絕塵而去。李珙不知輕重,還以為玄宗嗬斥李瑁是認同自己的那番話,喜滋滋的湊上前來。

“李珙,這些話是王源教你的吧,跟著他你倒是長進了不少啊。”玄宗淡淡道。

“倒也不全是王

相國的教誨,兒臣自己也悟出來不少。”李珙得意的道。

玄宗道:“很好,你學會自己悟出道理了,很是難得。既然如此,你不該跟在朕身邊做些閑務,而該回去閉門讀書參悟大道。你回去吧,朕不能耽擱你長進學問。”

李珙意識到玄宗的話意不對勁,愕然道:“父皇……兒臣……”

“還不退下。朕的話你也要違抗麽?是不是要跟朕來一番激辯?”玄宗喝道。

“兒臣……不敢。”李珙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癟了下去,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惹怒了父皇了。

“二十六弟,快回去悟道吧,改天跟咱們幾個兄長也談談大道理,讓咱們也長長見識。”十三皇子穎王李璬幸災樂禍的冷笑道。

“是啊是啊,二十六弟,兄長們都想聽你的教誨呢。”十二皇子儀王李璲在旁冷笑附和道。

李珙麵如死灰,無言拱手退下。

玄宗轉頭來對著顏真卿溫言道:“顏真卿,你很好,朕的身邊正需要你這樣耿直的臣子。你做的對,原該毫不隱瞞,讓朕知道實情。朕最恨受人蒙蔽了。李瑁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也是出於對朕的維護,見到百姓們無禮,便忍不住說話了。”

顏真卿忙道:“陛下聖明,是臣之過。臣事前安排了他們行禮迎駕,卻不知百姓們怎麽就不遵照而行。臣這便去讓他們跪迎聖駕。”

玄宗擺手道:“不必了,強扭的瓜不甜,朕沒有保護好他們,也不怪他們如此待朕。咱們還是抓緊時間賑濟百姓為好,然後朕還想聽聽你關於目前百姓急缺多少物資和居處的稟奏呢。”

顏真卿長鞠拱手道:“遵旨。”

……

初更時分,王源府中前廳之中燭火閃爍,幾道簡單的菜肴擺在桌上,王源坐在主位,顏真卿韋見素分別坐在左右客位。這二人正是應王源之邀來府中商談事情的。

婢女送上了最後一道冒著熱氣的菜肴後退下,王源伸手抓起酒壺為兩人斟酒。顏真卿和韋見素忙起身連道不敢,王源執意替二人斟滿了酒,舉杯笑道:“二位,回成都來這幾日大夥兒都忙的不可開交,也沒時間來聚上一聚。雖然我府中酒無好酒菜無佳肴,隻是尋常的幾樣酒菜,但也算是我的心意,咱們也算是聚一聚聊一聊。來,喝酒。”

顏真卿和韋見素忙捧起酒杯,三人一飲而盡。

“吃菜吃菜。”王源用筷子指著熱騰騰的幾盤菜道:“這幾盤菜雖然不是什麽好菜,但這可都是我的夫人親自下廚炒的菜。聞聽兩位來做客,我家夫人便決定親自下廚弄菜。話說平日我都沒這般口福讓她下廚做菜給我吃,今日倒是沾了二位的光了。”

韋見素和顏真卿一聽,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怎能讓相國夫人親自下廚?罪過罪過。”

王源笑道:“她的意思是感謝你們為我提輕之勞。政事堂中你我三人為首,但實際上事兒大多是你們二位操勞,我卻是個不善於理政的。我家夫人親自下廚便是感謝你們幫我做了許多事情。來,嚐嚐手藝如何?”

韋見素和顏真卿連連謙遜,夾了菜入口,菜燒的一般,但兩位依舊讚不絕口,高挑大指。三人喝了幾杯酒,吃了幾口菜,酒入血液流轉循環,頓時謹慎拘謹之心散去,氣氛也變得自然了許多。

“相國,卑職跟你稟報一下賑濟難民之事,以及下午陛下去賑濟百姓的事情吧。相國忙碌,可能不知道下午的情形。”顏真卿放下筷子摸了一把胡須上的菜汁道。

王源笑道:“今日不是來請你們談賑濟之事的,不過顏先生要談,我也想聽聽情形。今日我去城外勘察成都周邊防務之事,卻沒有隨同陪駕。”

“是啊是啊,陛下也說了,相國事務繁忙,不去陪駕也情有可原。”韋見素笑道。

顏真卿道:“其實陛下此次要親自賑濟,我是不同意的,隻是沒能勸阻住陛下。”

王源笑道:“哦?何出此言?陛下出麵賑濟,豈非更讓難民感受皇恩浩蕩?”

顏真卿道:“相國,眼下時間緊迫,陛下這麽一折騰又耽擱了我兩天時間。天氣越來越冷,百姓們的安置迫在眉睫。現在不是賑濟糧食的時候,相國撥給的十幾萬石糧食已經基本保證了難民們的糧食供應,經陛下之手還是經我們之手發放都是一樣的。現在最急迫的便是過冬的房舍安置,陛下若是這次賑濟能真正解決一些難民的住處安置,倒才是正經。隻是發發糧食而已,在我看來卻是不必了。”

王源哈哈笑道:“顏先生說話還是這般不管不顧,幸虧是咱們私底下說話,要是讓陛下聽到了,還不氣的大罵你一頓。”

韋見素笑道:“相國不知道呢,顏先生下午在陛下麵前也是這麽說的呢。壽王質疑百姓不跪迎聖駕,還說顏先生將全城的叫花子和不識禮數的百姓弄去北城給陛下難堪,顏先生

好一頓教訓壽王呢。”

王源笑道:“哦?怎地又和壽王杠上了?”

顏真卿自顧自喝了一口酒道:“說起來我就有氣。大唐已經到了這地步了,有些人還是頤指氣使,不知艱難。陛下去賑濟其實也是好事,但卻要我提前篩選些衣著整潔麵目幹淨的百姓去冒充難民,說是不能讓陛下太過難堪?這是什麽道理?把賑濟當做作秀麽?七八名王爺前呼後擁的帶著隨從浩浩蕩蕩的前往,他們當是在陪駕出巡遊玩麽?我都不願多說他們,連王相國都騰出了宅院安置了十名難民,我以此事請求王爺們能效仿相國為朝廷表率,然而他們的回答沒把我氣死,都這個時候了,還隻顧著為自己著想。哎,,陛下英明一世,皇子們怎麽都這麽……不成器。全無乃父之風。”

顏真卿一口喝幹了杯中酒,自己伸手拿酒壺斟酒,滿臉激憤之意。顯然在安置難民住宅之事上受了皇子們的氣。

“顏中書,可不要口不擇言。傳出去可了不得。”韋見素忙勸阻道。

“傳出去?咱們這裏三個人,,誰會傳出去?相國會說麽?除非韋左相你去稟報。再說了,我顏真卿可不怕被陛下知道,傳到陛下耳中我也不怕你,當著陛下的麵我也敢說。”顏真卿叫道。

韋見素愕然道:“這是什麽話?我怎會去告訴陛下?我的意思是,說這些也無用,王爺們都是蜜罐子裏泡大的,他們很多事都不明白,你著急上火也是無用。”

顏真卿哼了一聲不出聲,韋見素看著王源道:“相國勸解勸解他,他這幾日壓力頗大,受了不少氣,心中怕是不平和。”

王源微笑點頭,對顏真卿道:“顏先生,莫要生氣,事情若是好辦,有豈輪得到你顏真卿來辦?隨便找個人不就成了?正因為難辦,我才舉薦了你來辦嘛。韋左相說的很在理,少抱怨,多做事,但求問心無愧便可。王爺們不願帶頭接納安置難民過冬也沒什麽?還有大批的人是願意的,何必去為他們生氣?”

顏真卿長歎道:“我可不是為了他們不願接納安置難民而生氣,我是憂心……憂心於大唐江山社稷,憂心於未來誰能成為合格的繼位之人。皇子們都這麽不成器,連簡單的安民平亂的道理都不懂,大唐未來還有希望麽?陛下一旦龍馭上賓,誰可為繼?”

王源一愣,旋即微笑道:“原來顏先生是憂心於此,難道顏先生已經在考慮國本之事了麽?”

顏真卿看著王源道:“不是顏某指謫相國的不是,這件事本來相國該挑頭計議的。太子之位空懸,陛下也已年邁,國本之事懸而未決,軍心民心都難安定。此乃第一等要務,而相國你至今不起頭上奏,率群臣計議此事,此乃相國之失。”

王源愕然苦笑道:“又怪上我了?”

韋見素也苦笑道:“顏中書是不是喝多了,這事兒怎麽能怪相國?相國領兵在外出生入死,這一年來幾無餘暇,在成都待的時間不足一月,哪有時間來計議此事?莫忘了,你可是相國冒死救出來的,現在來說這樣的話。”

顏真卿叫道:“我寧願相國先定國本再去救我,哪怕是我死了也沒什麽。”

韋見素斥道:“顏中書,你可真的喝醉了。”

王源忙擺手笑道:“顏先生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在顏先生心中是社稷為先的,個人生死榮辱倒是其次了。這才是高風亮節忠貞之臣呢。那麽顏中書既然提及此事,可見此事非顏中書一人心中所想。咱們今日正好三個人也聚在一起,何妨談談這太子之位的事情,計議一下合適的人選,也好早日解決這國本之憂,你們看如何?”

王源叫這兩人前來,本就是要商議上本奏議立太子之事,沒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口,喝了幾杯酒的顏真卿倒是先說出來了,這倒省了王源起話頭。不知道顏真卿是當真認為立太子是迫在眉睫之事,還是他看出來自己今日請他們前來的用意而提前說出來,若是後者的話,王源倒對顏真卿刮目相看了。這說明這個顏真卿可並不迂腐固執,而是心細如發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思。此舉若非是故意試探,便是有逢迎自己之意了。

顏真卿拍手叫好,韋見素也微笑道:“相國既有此議,咱們說說此事也自無妨。其實也沒什麽好計議的,相國說皇子當中誰是合適的人選,咱們便一起上奏便是。”

“這是什麽話?國本乃極為慎重之事,怎可如此隨意?要論,也要將幾位皇子的優劣對比一番,推舉出最合適的人選才是。豈能潦草從事?那是對大唐江山社稷的不負責任。”顏真卿連連搖頭道。

韋見素甚是無語,他其實早就揣摩出今日王源邀請他們前來的來意,甚至他都能揣摩出王源心目中的那個人選來。顏真卿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非要跳出來說這些話。這個人說好聽點是耿直單純,說難聽點其實就是迂腐愚蠢,不懂眼下情勢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