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寂靜而深沉。自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氣鮮有放晴之時,這段時間風大雲厚天氣異常的陰寒。在這種天氣下生活的人,心情也頗為壓抑。

成都南城王宅二進的書房內,如豆的燈光之下,王源坐在桌案旁捧書而讀。當然,王源的目的並非讀書,他隻是想在書房之中靜一靜,整理一下紛繁的思緒而已。

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王源的心情很不開心。然而王源也甚是無奈,畢竟在這件事上百官隻有舉薦之責,而無決斷之權。立太子的決定權還在玄宗手中。想當年李林甫權勢熏天,不也在太子的人選上毫無辦法麽?即便是他無數次公開的表明壽王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選,故意喊話給玄宗聽,玄宗也是充耳不聞。

捧著書坐在書房裏想了許久,王源也想通了。今日玄宗所為,這是在竭力守住他最後的防線。在玄宗看來,自己已經是他的皇權的最大威脅,在立太子之事上,是玄宗最後的希望和底線。玄宗當然不容許在他之後的繼位者也被控製在自己手裏,所以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提出反對意見的。即便今日沒有顏真卿等人的那些舉動,到最後玄宗也一定會斬釘截鐵的回絕的。而現在的拖延隻是緩兵之計而已。

王源沒想到,自己一直竭力避免成為權臣的角色,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如今自己確實已經是大唐朝廷之中唯一的權臣了。也難怪玄宗對自己多方鉗製,自己的地位確實已經影響到了皇族的權威,已經超出了臣子的範圍。

然而王源自己也覺得有些冤枉,一路走來,王源所做的隻是為了自保,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然而在追求這些的過程中,自己無形中便成了最高的那棵樹,最出頭的那隻鳥。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這也是事情演變到今日地步的原因。這年頭有他的規則,自己沒能適應這規則,而是改變了他的規則,所以自己便成了那個不受歡迎的角色,成為了玄宗眼中的威脅。

王源之所以覺得冤枉的另一點是,自己其實真的沒有想幹什麽。自己並沒有其他的野心,但如今這話說出去恐怕大多數人都會嗤之以鼻。自己除了為了自保之外,也確實隻想讓大唐變得更好,讓這個宇內最強盛的國家一直強盛下去,讓這個天朝的黃金年代保持的更久,讓百姓們生活的更好。骨子裏王源其實是個寧願安逸享樂也不願打打殺殺的人,隻是現實一步步的將自己逼到了這一步。

如今的情勢下,王源沒有絲毫的退路。雖然王源無數次的想著如果能拋下這些煩惱,帶著妻妾兒女們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那該是多麽愜意的人生。然而他也明白,這不過隻是一種想法而已。事到如今,他早已回不了頭。一旦自己稍有退縮,下場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連帶著妻兒老小,親眷朋友會一起遭殃。別看玄宗現在唯唯諾諾一臉的慫樣,一旦他騰出手來,會毫不留情的下手。

而且,這麽多年來,王源也幾乎融入了這個時代,麵對著百姓們的悲慘生活,麵對著河山破碎胡人鐵蹄踐踏淩虐著土地和百姓的行為,王源也不能坐視。身居高位,手握重兵,那封沉甸甸的責任感揮之不去。王源無法想象,一旦自己抽身而退,大唐王朝會是什麽樣子。難道要和史書上所記載的那般,任由這場叛亂持續八年之久,讓天下塗炭八年之久?那是絕對不成的。

現在的情形有些棘手,玄宗拖延立太子,自己又不能真的去逼宮。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王源並不想讓自己陷入真正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深淵之中。一旦進入,便再無回頭的機會。而逼宮之舉會招致天下人的反感,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而且即便到了必須要逼迫玄宗聽從自己的意見的時候,那也不是現在。如今正是平叛的關鍵時候,如果一旦內訌,叛軍將獲得喘息之機,後果更是難料。還是那句話,一切還是要以平叛為前提。如果不顧大局的做出決定,大唐內部將四分五裂,天下將陷入極度混亂之中。

還有一件事讓王源很是疑惑,那便是李瑁的遲遲不歸。王源一開始的判斷是,李瑁不敢滯留不歸,因為玄宗絕不會允許他那麽做。然而十幾天過去了,王源對自己的想法有些動搖了。當初李瑁離去後,李宓在自己耳邊說的話浮現在心中,現在看來,李宓的判斷似乎更有道理。如果李宓所言成真,那可是自己的一大失算,形勢也將變得撲朔迷離,不知走向何方。

燈下的寒夜裏,王源的思緒亂成一團,越是想這些事情,他的腦子便越亂。因為越往深處想,王源越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越是理清思緒,便越是覺得玄宗的拖延和李瑁的遲遲不歸是相關聯的,便越是覺得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王源合上書本站起身來,在書房伺候的兩名婢女忙從黑暗之中現身上前,行禮問道:“老爺有何吩咐?要喝茶還是要添香片?”

王源擺手道:“都不用,我出去走走,你們收拾了筆墨,吹熄了燭火自去睡吧。”

兩名婢女輕輕的答應了,輕手輕腳的收拾著書桌。王源負手出了書房門來到廊下。沿著燈籠搖弋的回廊往後宅走,行到自己院門口,忽然想了想轉而往東行去,去往公孫蘭居住的梅園小院。

來到梅園小院,沿著石徑走了幾步繞過一從梅樹便看到了公孫蘭居住的小舍,然而那小舍的廊下燈火俱滅,窗棱中也是漆黑一片,顯然公孫蘭也已經睡下了。王源呆呆的站了一會,聽著夜風吹過梅樹的呼哨之聲在耳邊響起,輕歎一聲轉身回頭出來。來到路上不知不覺往東再行數十步,那裏是杏園,是秦國夫人和楊玉環的居處。

王源本沒打算進去,但無意間看著院子裏的三間正房的東廂房中的窗棱之中亮著燈光,不由的覺得甚是好奇。東廂房中住著的是楊玉環,不知道為何她到現在還沒睡。王源好奇心起

,於是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來到廊下時,但聽東廂房中隱約有叮叮咚咚的琴聲傳來,好像還有輕輕的哼唱之聲。

王源伸出手去,輕輕敲打可幾聲窗棱,裏邊的琴聲停止了,楊玉環低低的聲音傳來:“是誰?”

王源沉聲道:“是我,我是王源。”

裏邊靜默了片刻,不久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楊玉環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二郎。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半夜裏來我這裏了?”楊玉環詫異道。

王源笑道:“怎麽?不歡迎麽?剛才在書房看了會書,頭暈腦脹之極,想出來隨便走幾步換換氣。路過這裏,看你的屋子裏亮著燈,於是便來瞧瞧。”

楊玉環笑道:“怕是來瞧八姐的吧,八姐睡下了,要不要我替你去叫她?”

王源笑道:“何必說這樣的話,我隻是來瞧瞧你們為何沒睡罷了,若不歡迎,我便離去便是。”

楊玉環咭的一笑道:“那我可不敢,回頭豈非叫你的妻妾們鬧上們來,怪我們不知好歹了。外邊冷,進屋說話吧。”

王源道:“你出來,陪我在院子裏走走便好。免得打攪夫人和其他人。”

楊玉環想了想點頭道:“也好,請你稍候,我去穿件衣裳。”

楊玉環轉身進房,片刻後穿著一件寬大的裘氅出來,手中還提著一盞點起的燈籠。兩人出了門走到院子裏,沿著院子東首數十棵高大的杏樹之間的小道緩緩而行。

兩人無聲的走了片刻,在一棵杏樹下站定,王源靠在杏樹上輕輕籲了口氣,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

“二郎似乎心情不暢?”楊玉環站在王源身前低聲問道。

王源低頭看著楊玉環,伸手過去將她手中的燈籠接過,掛在樹枝上,左手輕攬,將楊玉環摟在胸前。楊玉環雙手搭在王源的胸前,將頭慢慢的靠在王源的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緩緩閉上眼睛。

“人生煩惱太多,何時才能自由自在過逍遙如神仙的日子呢?我也不知道我為何這般在乎身外之事,這些事除了帶給我煩惱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好處。”王源低聲道。

楊玉環仰頭低聲道:“人活於世,難免是要經曆這些的。不過這所有的經曆不都是證明我們活著的證據麽?若是無煩無惱,怕也是一種煩惱呢。”

王源笑道:“你何時變得這般豁達了?記得不久之前,你不還要當道士出家麽?”

楊玉環嗔道:“莫取笑人家,經曆了這麽多,我也有所感悟。現在的我早已脫胎換骨啦。”

王源笑道:“你們在這裏還住的開心麽?”

楊玉環點頭道:“我們很好,那時因為外界的風雨都被你遮擋了,你的煩心事多了,我們卻安穩了。”

王源微笑道:“那就好,我反正煩惱的事太多,多那麽一兩件也沒什麽,隻要你們開心快樂就好。將來,時機成熟,你們也不必蝸居於此,一定可以重新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暫且忍耐忍耐。”

楊玉環輕聲道:“我明白。我不向往自由,我隻向往平靜,還有……有你在身邊。”

王源凝視她的雙眸,見楊玉環眼中真情流露,心中甚是感動。伸出雙手捧起她的臉,俯身吻了下去。楊玉環宛然而就,兩人無聲蜜吻良久,方才分開。

“剛才你彈奏什麽曲子?”王源低聲問道。

“沒什麽,不過是琢磨著新曲罷了。白日裏喧鬧,不如晚上思緒清楚,故而趁著夜靜時分,琢磨琢磨。”楊玉環輕聲道。

王源笑道:“甚好,譜好了之後,我要第一個聽。”

楊玉環笑道:“連曲詞都沒有呢,沒有曲詞之曲難以如意。我自己寫的曲詞總是覺得不滿意。對了,你替我寫一首曲詞好不好?”

王源笑道:“我隻隨口一問,便惹禍上身了。我哪有心情寫詞?”

“求二郎恩賜一首,算我求你了好麽?你替我寫一首,我……我加倍的報答你還不成麽?你要什麽?盡管說。我送你個琥珀劍穗如何?或者我將珍藏的碧玉團扇送你?”楊玉環嬌憨的道。

王源無聲的笑了:“那倒是不必了,當下我確實沒心情寫詩,不過可以將幾日前寫的一首舊作贈與你。幾日前我去錦江之畔,那裏的河水已經結冰了,場麵甚是壯美。於是我得了一首詩。”

“太好了,快吟來聽聽。”楊玉環喜道。

王源微一沉吟,曼聲吟道:“千裏長河初凍時,玉珂瑤佩響參差。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楊玉環怔怔的靠在王源胸前,口中喃喃道:“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好淒美的句子,這兩句當可流傳千古了。是啊,我們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無聲無息之中流逝了,看不見,聽不到,抓不住。待知曉時,已是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了。”

……

寧遠城中,當著骨力裴羅的麵上演的這場大唐內部意見不合的鬧劇讓骨力裴羅等人大開眼界。在李瑁和李光弼和郭子儀爭論之時,骨力裴羅和他的手下們用蠻話嘰裏咕嚕的低聲交談著。

“看到了沒?大唐之所以落到今日的地步,便是因為他們喜歡窩裏鬥。咱們回紇人可萬萬不能學他們的模樣,咱們要團結一致,齊心同力。隻要我們齊心協力,不像唐人這般各懷鬼胎,不久之後,我們回紇人便可以橫掃南北八荒之地了。”骨力裴羅道。

“是啊,在大汗的率領下,我回紇人將可染指南方富庶之地,成為天下最大帝國的主人了。屬下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乞紮納力低聲笑道。

骨力裴羅嗬嗬笑道:“那倒也不是什麽難事。不過目前這些話還是少

說為好。大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實力還是有的。所以我們不可輕舉妄動,要和他們保持友誼。這也是我為何要借兵幫他們平叛的原因之一。雖然借兵給他們會讓我們損失些兵馬,但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得多。以他們大唐的話來說,這叫渾水摸魚乘人之危,瞧著吧,這筆交易做下來,我回紇將白白得到兩座城池,還將得到成千上萬的唐人百姓。物資兵器盔甲戰馬將不計其數。”

“大汗的意思是,那兩座城池到手之後,不會歸還給他們了?”乞紮納力低聲道。

“笑話,你見過草原上的狼群吃下去的獵物卻吐出來的道理麽?那兩座城池是大唐邊境上的要塞,我們占據了之後,便可以隨時南下。什麽時候我想南下,便可**。那可不是區區千萬貫錢所能比擬的。”

“大汗說的極是,若當真占據了那兩座城池,便可屯重兵於此。南方數百裏之地無唐人重鎮可駐軍,形勢對我極為有利。可是大汗,說好了是抵押,若唐人交付錢款,我們若不歸還,豈非要鬧僵?”

“乞紮納力,你還太嫩啊。我難道會無限期的容許唐人籌款麽?一會兒我便跟他們訂個三年之限。三年內若他們不能付清錢款,那這兩座城池便歸我所有。三年時間,你以為他們能平叛成功麽?安祿山的叛軍實力雄厚,雖然安祿山死了,但是猛將如雲精兵數十萬猶在,沒個十年八年他們休想平叛成功。他們的錢糧打仗都不夠,又怎會有錢歸還我們?所以啊,這兩座城便是我囊中之物了。對我回紇人而言,最有利的便是讓他們拚個你死我活,這樣我們才最有利可圖。”

“大汗明鑒啊。可是屬下還是有些不明白,咱們借十萬精兵給他們平叛,豈非幫著他們加快平叛的進程?我十萬精兵都是驍勇之兵,我恐怕要不了一年半載便掃清叛軍,豈非是幫倒忙了?”

“嗬嗬嗬,乞紮納力,你的腦袋裏全是羊糞麽?你真以為我會將十萬精兵借給他們?我們剛剛平定突厥各部,要穩定局麵還需時日,手中無兵如何能成?若那些家夥趁機生亂,我們難道空著手去對付他們不成?我隻會給他們五萬兵馬,剩下的五萬我可要留著防止那些不服氣的家夥們亂來。”

“可是,大汗不是答應了他們給他們十萬兵馬麽?哪來這十萬兵馬?”乞紮納力詫異道。

“哈哈哈,那還不簡單?那些突厥部落的老弱殘兵全部給他們編進去便是,湊足十萬人馬不就得了?至於能不能打仗,那可不是咱們考慮的事情。明白麽?”骨力裴羅笑道。

“大汗高明!”乞紮納力和幾名將領高挑大指,佩服的五體投地。大汗這腦子就是好使,這下可把唐人坑出鼻血來了。

這邊廂,郭子儀被五花大綁押出了衙門大堂之外。李瑁和李光弼均覺麵子無光,郭子儀當著外人的麵這麽不給麵子,逼著李光弼采取斷然手段綁了他。雖然事情平息,但家醜為外人得知,多少有些尷尬。

“實在抱歉,教大汗目睹了這一幕。郭子儀性子倔強目光短淺,隻知維護小利而看不清大局,大汗不要介意。會商之事還輪不到他來做主,本王乃是全權負責之人。”李瑁對骨力裴羅拱手道。

“無妨無妨,總有人把好心當歹意,這也稀鬆尋常。話說我借兵給你們,我的部落之中也有人反對呢,他們也不明白我為何要讓我的戰士們來流血送死。這等事我們無需跟他們解釋,但為大局行事,豈會在意他們這種人在旁風言風語?行大事者可不會被這些事情所牽絆。”骨力裴羅哈哈笑道。

李瑁點頭微笑道:“大汗所言甚是。”

“那麽,我說的這三條借兵的條件你們覺得如何?若你們同意的話,三日內我的十萬兵馬便開赴靈州,替你們平叛。若不同意也不要緊,咱們好說好散,本汗即刻率軍撤出大唐北境回我的部落草原上,你們平叛的事情我也愛莫能助了。”骨力裴羅大聲道。

李瑁和李光弼低聲商議幾句後,李瑁抬頭道:“罷了,就這麽辦吧,即刻擬定協議簽字畫押。這件事速辦速決,本王已經等不及要見到你們回紇人的雄兵了。”

骨力裴羅大手一拍笑道:“果然快人快語,跟壽王殿下談事就是爽快。不過我醜話說在頭裏,我這十萬兵馬替你們賣命,你們答應的條件可分毫不能賴賬。三年之內你們必須給足借兵之款,否則,我們可不會歸還你們抵押的城池。”

“三年麽?不是說平叛之後麽?”李光弼皺眉道。

“李將軍,你我都不是小孩子,這等事我豈能馬馬虎虎?我們借兵給你們平叛,你們平息叛亂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你們十年八年平不了叛亂,我們難道白白給你們兵馬不成?期限是一定要有的。”

“可是,三年時間恐甚急迫。就算今年平叛成功,兩年時間也給付不清借兵之款啊。朝廷要重建,需要大量錢物,總不能將財稅全給了你們,我大唐上下都喝西北風不成?”李光弼皺眉道。

“這可不是我的事了,李將軍這麽說話,我可為難了。”骨力裴羅道。

“這樣吧,寬限幾年如何?咱們既是友邦,幫人便幫到底,我大唐恢複元氣來,總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李瑁忙道。

骨力裴羅沉思片刻一拍桌子道:“罷了,既然王爺說話,怎能不賣王爺的麵子。那便四年時間還清,四年還不清,豐州和受降城我們可占著不還了。”

李瑁翻翻白眼,擺手道:“罷了,就這麽辦吧。”

當下雙方文書師爺擬定條約,雙方各自簽字蓋章各持一份訂立契約。條約訂立,雙方各得其所,均鬆了一口氣。當天中午,李瑁和李光弼擺下酒宴招待骨力裴羅一行,賓主暢飲盡歡,氣氛融洽熱烈,胡漢一家,親如兄弟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