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小雨,細風微涼。

黑沉沉的天空壓得人胸中發窒,一貫清冷的輔國將軍府愈加顯得幽深抑悶。

大門口兩座石獅被雨絲染上了一層淡墨,襯得天色又暗幾分。

夜幕似乎來得特別早,夏侯卓淵隻不過在正堂裏坐了一小會,內院便掌上了燈。

燈色忽明忽暗,照在他枯寂的臉上,悄悄隱去了他眉間的褶皺。

一具嶄新的棺木停在偏廳裏,起棺的挑夫都聚在一塊靜靜喝茶,大概是忌憚將軍府的威嚴,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雨聲衝刷之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靜謐。

“大公子,夫人遣人送來這顆東珠,說是給卓樺小姐帶著上路……”

一名家人上前,雙手捧出一小方錦盒。

珠子是給喪主含著定魂用的,看來夏侯夫人終於想通了。

夏侯卓淵神情木訥地接過置珠的錦盒,半天沒有吱聲,隨侍的家人隻能麵麵相覷。

“大公子?”忍不住低聲再喚。

可是大公子依舊一動不動,像沒聽見似的,等得久了,方才聽得一點鼻音。

“嗯。”

悶悶地出聲,卻依舊坐著,烏漆輪椅倚在柱邊。

“大公子……”那家人回頭看一眼門口飄擺的挑錢,想了想才又輕聲提醒,“夫人還說,卓樺小姐那盞引魂燈也是時候該點上了。”

依照大梁俗例,人剛死都要在身邊點上一盞隨身燈,即稱“引魂燈”,說是可以幫助亡者往生轉世。但是卓樺的屍身在這正堂裏停放了三日有餘,不論將軍也好,還是兩位公子也罷,均無所示,下人們隻覺得納悶。

如今喪主還躺在那兒,因為屍身脫水,一雙眼窩已經陷下去,再不複當初意氣風發的嬌俏模樣。府裏上下都還記得,卓樺是位愛笑的姑娘,她一笑,臉上的梨窩就現出來了,暈著兩頰淡淡的紅,分外可人。

可惜啊,這麽好的姑娘就這樣沒了。

“等予聆回來再作打算吧。”夏侯卓淵就隻有這句話,每次被問得急了,就隻有這一句。

將軍不給意見,隻說卓樺小姐的身後事皆由二位公子打理,可三天過去,該辦的都沒辦妥。

大公子一問三不知,予聆公子更幹脆,早在卓樺小姐被送回來那天便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一直這樣擺著總歸不是辦法,可是將軍連個準信也沒有,這些下人們又怎好打岔?

家人不問了,他們隻能同大公子一起守著喪堂,盯著那軟榻上薄如煙渺的人影一道犯傻。

昏黃的燈光,映得周圍的一切慘慘淡淡。

大家都知道,卓樺小姐與予聆公子雖不是將軍夫人親生,但這二人在府裏的地位絕不亞於嫡出的公子小姐。眼下卓樺小姐就這樣走了,對將軍府打擊不小,為了她,夏侯將軍不眠不休地查了幾個通宵,派出了近半數的隱衛,將軍夫人更是趴在這張軟榻旁哭暈了好幾次,若不是大公子拚命拉著勸著,怕是會更難熬。

“正明,將這把劍壓在棺底,卓樺從小就喜歡二弟這把佩劍,有它陪著上路,鬼神不侵,我們也安心……還有,再看看城西的賀先生到了沒有,卓樺命裏無字,是什麽時候生的也沒人知道,雖不需那麽多講究,但我這個做大哥的卻不能虧了她。”夏侯卓淵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可語氣中卻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將棺木備好,待予聆回來就……送卓樺上路……”

他勉強說完,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有了椅背的支撐,才沒立即倒下去。

扶靈送親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什麽時候,他已經有些記不清。

隻記得自己好像昏迷了很久,醒來時,娘親就坐在這正廳當中抹淚,哽著嗓子告訴他說二弟戰死……人走了,茶涼了,就隻剩下這把隨身的佩劍。

卓樺小時候調皮得像個男孩子,整天纏著二弟要這把劍,但自那件事之後,她也沒再提過。

留著故人的東西,隻是作個念想,卓樺這丫頭口中不說,可心裏卻一直惦著。

她是個懂事的姑娘,打小就比別家的姑娘更聰明更用功。

還有啊,她才十六歲……

階前的挑錢,剛剛十六張,一歲一張,串在一起,被風吹得劈哩啪啦亂響。

夏侯卓淵轉臉看看頭頂的燈暈,腦海裏似乎又映出了卓樺的笑容。

這丫頭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他好像還來不及難過。

最最心痛的那個,還是予聆吧?

他轉了轉頭,望向門外,微微歎了口氣。

若非不想麵對,何故一連失蹤好幾天?

眼前的人影忙碌起來,在燈影下轉得繚亂,夏侯卓淵一天沒進食,隻覺得頭暈眼花。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方的雨巷中模模糊糊傳來了女子的呼聲,一聲比一聲近。

卓樺的梨渦淺笑被喧嘩打碎,那些關於她的追思瞬間彌散在空氣裏。

困意消失,他忽然變得格外頭腦清明。

“予聆,予聆!”

紛亂的腳步,踏著地麵積留的雨水,一道纖細的人影飛奔而至,跑得極快。

乍然抬頭,夏侯卓淵的瞳孔猛地一縮,胸口絞痛得幾乎忘了呼吸,他張了張口,來不及出聲,整個人便已經從輪椅上彈起來。

從未見過大公子如此失態,身旁候著的家人全都嚇了一大跳。

也有人好奇地轉過臉,循著夏侯卓淵的視線往雨裏瞧。

天幕之下,漾起層層水光,其中嵌著一抹亮色的影子,如珠似玉。

近了,更近了……

那奔跑的節奏,那靈巧的身姿,是那麽熟悉!

迎麵而來的,不止是心跳的阻滯,更有刮骨抽髓般的傷痛!

這一刻,夏侯卓淵幾乎忘記了自己不能走,不能動,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反反複複地回旋著輾轉著……她沒死,她又回來了!

是卓樺她回來了!

“予聆!”

女子顧不上他人的阻撓,低頭闖進了院子,目光轉寰一圈,一雙烏瞳準確無誤地鎖定在夏侯卓淵的身。庭前的燈照亮了她的容顏,卻也抹去了夏侯卓淵眸中最後一絲希望。

不,不是她……

走近了看,居然沒一處相像……

麵前的女子太豔,幾乎豔到了荼蘼。

耳邊燦爛的花鈿還沾著雨水,墨色的長發貼在臉上,一汪水眸亮得出奇,卻因為上挑的鳳目摻著幾許厲辣,笑起來或者會含三分嫵媚,但是不笑的時候,分明是個不易親近的主。

還有那雙鳳眼,看起來分外眼熟。

她是誰?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來將軍府?她口口聲聲喚著予聆,難道予聆……認識她?

一連串的疑問在腦海中掠過,化成了字句,卻又生生堵在了嘴邊。

“衛小姐,你還是請回吧,予聆公子是不會見你的。”常伴在予聆身邊的書僮認出了來人。

想起來了,她姓衛,是衛相的獨生女兒!

京城裏姓衛的不少,可是一出門就這副陣仗的怕是沒幾個,加上這一身華衣以及一雙與其父親肖似的鳳眼,除了左丞相的寶貝千金應不作第二人想。

隻是這烏漆麻黑的夜裏,相府家的小姐跑來將軍府上做什麽?可沒誰聽說卓樺小姐還有這樣貴氣逼人的朋友。

衛小姐身後跟著十餘人,皆作家仆打扮,卻比將軍府的家人光鮮許多,連衣帶上係著的盤扣都絞了些金線,一時將左相家的貴氣展露無餘。

夏侯卓淵頹然坐回椅中,低聲喃喃道:“原來是左相府中的千金……”

左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左丞相衛夢言唯一的寶貝女兒,衛嫤。

京城十方地,沒有人不認得她,更沒有人敢招惹她。

衛小姐的脾氣之火爆,近至扶城,遠至金平都是出了名的。

當今聖上重文而輕武,尊昔太子太傅衛夢言為左丞相,自此階銜再高的武官在衛相麵前都會變得沒份量。被這明擺的位份壓著,或又因文武相悖,夏侯家與衛家從不親厚,夏侯將軍見到衛夢言,頂多聲稱同僚而已。

夏侯卓淵沉默地打量著來人,沒露出好臉色。

予聆公子美名在外,有姑娘家為之著迷也屬正常,可這大半夜地跑上門叫囂的,還是頭一遭。

“小姐,快回去,相府可不在這頭!”說到這裏,左相府的下人已經急得不知怎麽好了,可偏生自家小姐就好像雙腳生了根,紮在靈堂前不肯移動半分。

風卷殘雨,打濕了十六張挑錢。

那女子的目光靜靜掃過夏侯卓淵的臉,神色竟是說不出的複雜。

不知是不是錯覺,夏侯卓淵從那雙明亮的鳳眸當中隱約看出一層薄薄的水氣。

那雙漂亮眼睛裏似乎蘊著一抹蒼涼,一點依戀,一絲忿悶,一縷不舍……目光相觸,居然自他心中升起了一抹近乎熟悉的柔意,這種感覺十分熟悉。

或許是這一路跑得太急,衛小姐足下還踩著半截裙帶,暗紋絲繡的衣袂上全是泥水,看起來就像隻被雨水淋濕的孔雀。衣料是上好的貢緞,濕了這一回,隻怕以後都不能再穿了。

“小姐,我們還是走吧,大人回府要是看不見小姐會生氣的。”

帶來的家仆恰恰也是十六名,圍得靈堂裏滿滿當當。

人死了,還得不到半刻清靜,夏侯卓淵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拳頭,他也很想知道這衛家的大小姐夜闖靈堂究竟是為什麽。

“原來……真的死了……”

衛小姐盯向軟榻上那張沉睡的臉,自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這笑裏居然還摻著些令人看不懂的苦況。誰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涼薄的話來,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

夏侯卓淵怔了怔,陡然怒意勃發,剛想拿話頂回去,卻不料這位素昧謀麵的相府小姐雙腿一屈,竟當著所有人的麵跪了下去。

“撲通!”他心中一沉,剛要伸手相攙,卻被相府家仆們粗魯地擠開。

“小姐!小姐!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左相府的家仆們躥上跳下,將軍府裏頓時也亂了套。

卓樺小姐也隻能算是衛小姐的平輩,就算舊相識,也委實用不著這樣的大禮。

饒是夏侯卓淵這樣人情練達的,也不曾料到衛小姐會來這麽一出。

衛小姐什麽話也沒說,倒頭便拜,一群人上去七手八腳的拉扯,卻沒有誰敢真的用力。

等眾人回過神,衛小姐已經穩穩當當地磕完了三個響頭。

再看夏侯卓淵一眼,她猛地站起身,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這座幽深的宅院。

夏侯卓淵眼睜睜地看著衛小姐一甩袍子便跨出了門檻。甩袍的動作灑脫不羈,卻因那一身累贅的華麗長裙而顯得滑稽無比。

那背影和來時一樣熟悉。

她跪過的地上徒留著一灘水跡,額點地的方向堪堪指向東間的主屋。似乎並不是衝著卓樺來的,倒像是來向將軍府的主人辭行。

漸行漸遠的窈窕背影,竟與記憶裏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