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衛夢言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府裏時,青萍已經將落英居拾輟幹淨,一個小丫鬟進來書房點燃了案前的燈,屋裏頓時明亮起來。

衛嫤放輕了步伐走近,卻見青萍立在門邊,朝著她打了個眼色,又擺了擺手。衛嫤有些失望地停下,慢慢地轉身,卻聽身後的竹椅吱嘎響了一聲,接著便是衛夢言的聲音:“嫤兒來了,怎麽不入屋來坐坐?”說著,便讓出了半張椅子。

青萍看父女倆似乎有話要說,便帶了屋外的丫鬟一並撤離了,寂靜的小屋裏,瞬間就隻剩下了衛夢言與衛嫤兩個。

“爹,今天我去梅府的繡坊,見著了大表哥,他什麽都和我說了……”衛嫤看著他枯瘦的臉龐,漸漸想象不出他曾經的風華,他老了。美人遲暮的時候,看起來會比普通人更可憐可歎,衛夢言這幾日出入朝堂,已經像是被榨幹了,那雙曾經美麗的鳳目,也因為過度操勞而染滿了血絲,而眼瞼下青黑的一塊,更是遮也遮不住。衛嫤有些心痛。

“有些話,聽過了就當忘記了,你不小,不該往心裏去。”衛夢言招呼著她坐下,憐愛的摸摸她如綢緞般的長發,笑容裏全是倦意。

“他們都欺負你,我又怎能不往心裏去?爹,你知不知道,他們現在是沆瀣一氣來算計你了!”衛嫤不想再打這個啞謎,她重生是個秘密,原本的身份更是個了不起的大秘密,這些她都無法直言,但眼下她與衛夢言坐在同一條船上,他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的資本,更是她的親人,她的命運與整個左相府的命運是聯係在一起的,而她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爹知道。”衛夢言淡淡地一笑,看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朝堂角鬥,從來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在想什麽,爹爹都知道。”他說著,拿出了一本翻亂的書冊,推至衛嫤跟前,臉上笑意又深了些許,“嫤兒上次從我這兒拿走了這本書,可有些許體悟?”他手邊放著的儼然還是那本《古今刀劍錄》。

“原來爹爹都知道了。”被這樣不經意的戳破,衛嫤多少會有些吃驚,但她既然決意要與衛夢言攤牌,便已有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她想起了那個連累簫琰受罰的雨夜,心裏沉甸甸的,麵上卻假作不在乎地染了一層笑,淡淡容光,顯得靈氣十足,“那我派人追查那批鐵礦石的下落,想必也瞞不過爹爹。”

“鬼丫頭,原來那兩名少年真是你派來的?我道是誰,竟敢查我姓衛的老底。”衛夢言非但沒生氣,反倒朗朗地笑出了聲。

“女兒知錯了還不行麽?這次來,就是為了給爹賠個不是,沒想爹爹卻笑話人家。”衛嫤起身欲走,卻被衛夢言一把拉回座中。

“知道了自然就不生氣了,隻是覺得嫤兒奇怪,好些事不當著爹爹的麵說出來,非要自己翻來覆去的折騰,夠戧!”衛夢言搖了搖頭。

“爹爹上次打人打得那麽狠,簫琰和小枇杷都給你打瘸了,我還敢問。我要是問了,沒準變瘸子的那個,就是我呢。”衛嫤嘟起了嘴。

“你這孩子……”衛夢言無奈地望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卻變得一片清明。他等這一刻,其實已經等了很久了。

衛嫤能從一個處處與他作對的壞小孩,變成如今能明察時局的女公子,這中間確實費了不少周張,好在他雖然心狠,卻未必迂腐,有些無傷大雅的胡鬧,也都由得她去,就這樣縱容著,寬慰著,令她一點點放下了戒心,如今父女倆能開城布公地說話,至少表明,衛夢言的女兒,真的回來了。

“爹,這一次,真的要打仗麽?不能避免麽?”衛嫤撫摩著那本有些皺皮的書冊,咬了咬牙。

“皇上已經下旨……”衛夢言歎了一口氣。

“別和我提那狗皇帝,你知道要我說什麽,你知道的!”她將書冊的封皮拍得啪啪響,“你跟著定南騎北上,那這裏怎麽辦?王佐那小子真的能靠得住?他會不會害死你?爹,他是漠北王的世子,不是我們大梁人,到了浪尖上,他未必會顧全大局,沒準你一走,他就反了,到時候掙個魚死網破,爹爹你就是罪人。”

衛夢言這一回才是真正地驚住:“原來你連佐兒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嗯,我查出來,他才是真正的漠北王世子,完完約。是他自己在我麵前露出馬腳的。”衛嫤將那日王佐請燁郡王府上大夫的情形一一地說了,又道,“我聽得很清楚,他問那大夫,體寒能不能治好,還問能不能有生養,他當我是聾子,卻不知我也是會武功的,他是很聰明,我也不糊塗。爹,你讓他住進品琴苑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是我不喜歡他,就像他也不喜歡我一樣,他要的隻是孩子……要生孩子,隨便找個女人不就得了?為什麽偏偏要攤上我?還是說……爹爹與他另有約定?我很早就想問,但又恐自己問得不得其法,被他暗算,你知道他有多討厭……”

“嫤兒,你與佐兒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衛夢言凝視著女兒那張義憤填膺的小臉,有些笑哭不得,“罷,這事也怪爹爹沒同你說清楚,爹爹與佐兒之間是有個約定,爹可助他完成大業,他亦許以江山為聘,而你,便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他關心你,在乎你,也是人之常情,卻沒想到竟讓你誤會了。爹爹讓他住在品琴苑,本意是想讓你們相互熟悉熟悉,可是你……唉,可以喜歡那個予聆公子,可以喜歡簫琰,甚至允許梅山帶著姬妾整日在院子裏打打鬧鬧,卻唯獨容不下他……”

“爹,你就這樣把女兒賣了?還說都不說一聲?”衛夢言一席話將衛嫤說得一愣一愣,到最後竟化成了雷聲轟鳴,隆隆作響,“我不是與梅山表哥有婚約?怎麽又能許給完完約?你明明將我賣給了完完約,可為什麽又同意我跟予聆在一起,然後你又說簫琰……這,這裏又不是南禹,我也沒有收男寵的愛了,為什麽你要弄成這樣?”

“爹爹說過了,讓你選,你喜歡誰,愛跟誰,爹爹都不會反對,隻要是你喜歡的就好。初時,我是覺得佐兒不錯,但是後來卻覺得簫琰也不差,有人能真把嫤兒放在心上就好,又何必拘泥於這一些……爹爹就是太過拘泥,才把這一輩子都囚在牢籠裏,動彈不得,我不想你也這樣。”衛夢言站起身來,將目光放遠了,卻空洞得有些蒼涼,“古來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卻不行,即使是像你母親親那樣出類拔萃的女子,最後卻不得不負上誥命夫人的枷鎖退出商賈世家,如有可能,爹爹倒希望你是南禹女子,少了選擇的進退,人也會開心一些,不是麽?”

“爹,你竟是這樣想的?”衛嫤震驚之餘,心中更多的是那份揮之不去的憂傷,她從沒想過,自己也會因為某一句話而觸動,而且還陷得如此徹底,她的眼眶漸漸地濕了,“娘親她沒有怪你,你又何必如此,我不嫁人,不離開這座府邸不也很好?你便是想將皇帝拉下馬來,也不是不行,為什麽要將我許給完完約?你這樣,與托孤又有何異?”

“初時,確實是托孤。爹爹做的是反朝反綱的大事,牽連必廣,而你身為我唯一的女兒,其結果亦是可想而知。我怕你無力照顧自己,才托付佐兒相看,可是到了馮狀一案,爹爹才明白是自己多心。嫤兒,你長大了,不但會照顧自己,還懂得用人惟賢,能收買人心,金平那十六人,本是金平梅府派出的護衛,如今卻隻聽你一人號令,想必你已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你越是讓爹爹驚喜,爹爹也就越發放心,如今你我父女二人能坦誠相待,各述心懷,已一生無憾。”七月初九的月亮不是圓的,對衛夢言來說,卻是最好看的。

話一打開,兩人再無介蒂,這一夜竟是無眠。

茶添了六回,燈換了三盞,雄雞初啼,東方已明。

衛嫤的眼睛裏,也跟衛夢言一樣,布滿了血絲,一樣的鳳目,蘊著相同的笑意,四目相對之餘,各人心中一片通透。

“爹,告訴你一個小秘密。”衛嫤臨著要出門的時候,回眸挑唇一笑,眉眼中尚透著股邪氣,“曹遊是我的殺的。”

“什麽?”聽到這個消息,衛夢言就算不上朝呆在家裏,也注定合不上眼了。

“爹爹可許我這個殺人犯接手此案?我想借機查查,馮公公與曹國丈的底細。”馮狀一案,她名揚京師,曹遊一案由她介入並不奇怪,這樣一來,她便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入各府,那目的,也就達到了。北伐一役太過突然,她本就覺得蹊蹺,現在借著曹遊之死,正好是將甕口打缺了一塊,這就為她的行事動作製造了良機。

皇帝一定是發現了有何不妥,才會同意上疏北伐的折子,而當時遞折子的官員一共有十五位,其中一名便是曹滿,而馮喜才身為十二監之首,行事更為可疑,“嫣人笑”必是另一處切入點。而且,當初卓樺之死,還有十戶錦失蹤……都不得不查。

衛嫤回到品琴苑,東方已然透白,半月沉璧,唯見一大片金色絲線從雲端垂落,照在安靜的院落裏。院前台階上,坐著一個人,正披著一件淺綿薄衫一陣陣地打著盹兒,隻青絲飛墜,懶懶地垂在一邊,唯獨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頸,嚴肅理好的衣緣,已經有了些褶子,卻不影響他自小受到良好教習而養成了工整習性。

“表哥?表哥?”她走上前去,彎下了腰。

“唔……”梅山有些迷糊的抬起臉,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近來咫尺的俏臉時,才猛地一個機靈,跳起來,不想這突如其來的碰撞,恰磕上了某人的下巴,衛嫤“嗷嗚”一下,差點咬破了舌頭。“嫤兒,對,對不起!”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卻又不小心踩上了衛嫤的裙擺,兩人各退一步,又不小心撞在了一起,這一次,卻是撞痛了額頭。

“你離我遠點,笨手笨腳的。”衛嫤推開他,悻悻地走遠了一些,轉頭見他垂頭喪氣地立在門邊,仿佛已經傻了,衛嫤遲疑地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你一夜不睡,就是在等我?為什麽不叫人去落英居?”有時候這家夥真是蠢得無與倫比,還商賈之家呢,活脫脫一書呆子嘛。

“我……”梅山囁嚅著不知說什麽好,字語在牙關擠了老半天,才冒出完整的話,“你讓我修改的那支釵,已經改好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