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心煩意亂地在屋裏走了兩道,還沒拿出個主意,侯白過來了。

“小姐,工部員外郎嚴仲嚴大人府上捎了信來。”

他是一路從門房跑來別院的,說起話時已有些喘。

“給我的?”衛嫤心裏突然湧起些不妙的預感。按說,衛夢言在府上,這正帖應該投給家主才對,為什麽是給她?她接下信函,拆開來,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臉色便有些變。

花重淚跟著她緊張起來,問道:“是不是城中出了什麽事?”

衛嫤將信收回懷中,柳眉一擰,帶起額心的佩環叮當當地響:“也不是什麽大事,嚴府之前答應的十石糧募糧,現在不願給了。”

這天說變就變,相信用不了多久,同樣的信函便會像雪片一般飛進左相府,而之前的努力,很快就會付諸東流……她苦學禮儀,進出各府,為的不過是給將士們一頓飽飯吃,卻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祈願,竟也功敗垂成。

“不過十石……”

花重淚心裏還存著些僥幸,可惜剛未落音,門房處的家仆便又傳來了第二封信。

“這回是秦少師。”侯白將信函轉呈。

“是一樣的內容……看來背後那人是等不及了。”衛嫤揣著兩封信,微微咬緊了唇,“胖子,幫我叫簫琰過落英居,也叫上王佐,這件事不能瞞著他們。”她看了看窗**霾的天空,突然暴發出一聲冷笑,順手拾起了桌麵上的釵簪一支支插回去。

隨著一番動作,她漸漸冷靜,心裏有了些底,隻是那張粉臉到底是寒了下來。

到了落英居,餘人也都到齊了。

簫琰與王佐繼續不對眼,但當著衛夢言的麵,兩人都不好發作,隻能各自冷著臉,看向一邊。

衛嫤進來的時候,帶起一陣風,周身宮裝像開屏的孔雀那般華影一現,旋又垂落。

眾人看著滿目驚豔,卻都沒有開聲。

衛嫤的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這也是頭一次,王佐覺得她的臉比自己的還要黑。

信函陸續有來,都湊在這進宮前的同一天。

接連十三封,全是說了同一個意思,賑災的事他們不管了,糧食說什麽也不借了,衛小姐的好意,他們心領了。

衛夢言匆匆掃過那十三封信,轉而十分痛惜地看著女兒。

他可以猜中開始,亦可以想到結局,可是衛嫤畢竟年幼,不明白官場浮沉的道理。人心是可以收買的,但不一定可以收到全部,官場中間,利字當頭,換的是籌碼。如今對答的口徑那樣一致,分明是循了聖意的啊。皇帝這是想借北夷之手,廢掉他這個太子太傅哪。

屋內一片死寂,有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現在是有人故意斷了他們的路子。

兵部給出的口糧有限,隻怕撐不過一個月。

怎麽辦?

衛嫤現在唯一念頭就是去搶糧倉。

“梅家有錢,我們可以向他們買糧,多少都好,至少能幫姨父還有將士們度過這個嚴冬。”梅山也來了,瞧著這屋子裏濟濟一堂。

“就算能度過這個嚴冬,開春怎麽辦?常州蝗災成殤,良田萬畝盡毀,一樣的無以為繼。”花重淚已將蝗滅的事說了,簫琰是第一個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的。

王佐默默地看了衛夢言一眼。

要避免隨軍北伐的方法不是沒有,隻要衛夢言無恥一點下作一點,稱病也罷,偽裝被刺也行,總能夠躲得開,但是躲過了一次,躲得過第二次?當年,他是與皇帝最親近的人,那個從不被先皇看好的太子,那個學東西總隻拾得一半的少年,如今是真的長大了。他不想再被人握著軟肋,他更想擁有和享受這九五之尊給他帶來的歡娛……

衛夢言不由地歎了口氣,皇上那槍頭從一開始就瞄準了他,他一直知道的。

在場各人,多多少少對衛嫤含著些同情,他們可算是看著衛大小姐出入各府求米乞糧的見證。

如今突然要前功盡棄,她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簫琰說完話,就站回了衛嫤身邊。

他的眉毛重新修過了,細細地兩彎盡顯柔致,適好襯出了衛嫤滿身肅殺。

王佐和梅山覺得麵前的小丫頭很陌生,至少與自己記憶當中的差了一大截,她的反應也太平靜了,按她一慣的反應,不應該是要先掀桌的麽?

“嫤兒,你怎麽看?”北伐領軍的是輔國將軍的長子,夏侯罡自不會坐視不理,他還不急。

“簫琰,幫我去拿賬本,看看上麵還有多少餘錢。”衛嫤麵無表情地立在窗前,臉上半明半寐,她的目光圜轉一圈,落在梅山身上,“表哥,梅府的銀號裏最快能提出多少銀兩?我三天之後就要,要現銀,不要銀票。”

衛夢言微一沉吟,道:“嫤兒,這一仗如果非要打起來,必須在開春之前獲勝,就算予聆公子攻戰有術,但以我們的兵力恐難有勝算。”

衛嫤意味深長地盯了王佐一眼,道:“爹,你忘了,真正的漠北王世子在我們手裏,相信漠北王很樂意看見自己的兒子回來。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要親自去靈州收糧,一個月後,我們便將漠北王世子還給漠北王,相信這一戰不會很難打。”她利落在抖出了地圖,執朱筆在常州重鎮圈下幾劃,接著道,“這一次我們不但要越過邙山,還要把常州握在手裏,這樣,那狗皇帝才有時間聽我們說話。”舉刀執戈的狗皇帝,正是她哥哥,那個她最不了解的哥哥。

“嫤兒此策雖好,但容易遭小人算計,獨踞常州是好,但卻會被人扣上叛臣的帽子。”衛夢言沒想到衛嫤的方法會那樣偏激,不過置之死地而後生,卻又是可行之法。小丫頭手筆大氣。

衛嫤笑了笑:“爹,我有把握說出來,就有把握圓過去,世子爺又不是吃素的,我們何必親自駐軍常州?”地圖很大,對比她玲瓏小巧的身姿,更顯突兀,但她淡淡的身影,卻以別樣的方式,覆住了大梁國的全部疆域。她身體裏有一種與生具來的自信,又或者說,霸氣。

衛夢言與王佐相互對望,交換了一下眼神。

這時,簫琰已經拿到了賬本和算盤。

衛嫤沒接過東西,而站在簫琰身邊撩指撥響了算盤子,一聲聲輕脆作響。

梅山按有些捺不住,道:“嫤兒,梅府的銀兩買糧應是夠了,不必動用……”他沒說完,衛嫤便已停下,這一次,她卻是直直地看向了花重淚,轉移了話題。

“一共是五百三十二兩零七錢,包括上次連累我相府上丟失的首飾,加起來抹了零,足足有兩千兩,胖子,你要怎麽還?”衛嫤算賬的時候存了個心眼,將上次和簫琰在皇宮裏的覓得的那包發釵全數隱瞞下來,這對不上數的東西,自然就全算在了花重淚與亭山寨身上。花重淚是個實心眼,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是被她坑了。

衛嫤還惦著花重淚的家底,這件事隻是個餌。

“兩千兩?怎麽這麽多?”

花重淚在江湖上飄習慣了,很少計較銀子,壓根就沒想這筆賬會算到自己頭上。

簫琰勾了勾嘴,已經想笑了。

餘人全都張大了嘴巴看著衛嫤。

金平梅府是可以教出個奸商來,但不表示可以教出個心思玲瓏的軍師,衛嫤這丫頭也太出人意表了……現在是要想辦法弄軍餉,她顧著打別人武林世家的主意這是要幹嘛?

“胖子,我們朋友一場,我也不想為了區區銀兩傷了和氣,隻是存亡之計,我難以顧全那麽多。不如這樣吧,你將亭山寨的兄弟們撥幾個給我用用,三天之後,跟我去靈州。”花重淚還望著賬本發呆的當兒,衛嫤這邊已經在落井下石了。

“狐狸!”在場各位幾乎同時在肚裏咒罵開了,隻有簫琰和衛夢言憋在心底暗暗發笑。

簫琰最知衛嫤心思,衛夢言則是一點就通——衛嫤小狐狸,他是小狐狸的爹,並非浪得虛名。

“亭山寨本不是我的,我……隻是替人接管,如果衛姑娘急著要用人,不如就我吧……雖然是飯量多了些,但以一敵百,保駕護航倒是沒有問題。”花重淚有自己的自信,也有自己的底線,他不想連累兄弟,相對於江湖險惡而言,亭山寨的兄弟們都不過是些討生活的普通人。

“也好。”衛嫤就等著他進套子。

“嫤兒,計策是好,不過你一個女孩兒家,如何去得靈州那等凶險之地?靈州與南禹接壤,局勢動蕩,亂了也不止一天兩年,何必事事親力親為?”衛夢言照著衛嫤的路子想了一遍,覺得也是可行的。

王佐的勢力都在瑤州,要說到起兵,還遠遠夠不著時機,他原想著保舉王佐入仕為官,但這樣一來,王佐便無可避免地要卷出到黨朋爭鬥中來。

眼下最好的方法也隻能是尋找漠北王室的支持,隻是漠北那邊,又將是一盤什麽樣的棋?

“沒關係,有簫琰和花胖子陪著我就好。”衛嫤見衛夢言沒有反對的意思,頓時鬆了口氣。

眼見著時候不早,宮宴就要開始了,衛夢言也未再細想,遣散了眾人。

他獨留了王佐一人在書房裏。

青萍將換洗的官服拿了進來,為其換上。

“佐兒,你以為嫤兒之計如何?”衛夢言伸手,任青萍係上了衣扣,目光中猶自透著一股難言的興奮,仿佛整個人年輕了十歲。

“嫤兒高見,我等焉能不服?”

王佐心裏很不舒服,嫤兒當麵揭他老底隻是其一,簫琰與她心靈相通的樣兒便是其二,其三……卻是她有意無意地踏破了一個預謀了十幾年的計劃。

這些年來,衛夢言待他有如親子,教他國策,教他為君之道,他很努力,很認真的接收這一切,並蜇伏在扶城裏,等待著機會來臨的那一天。他看著王朝腐朽而不置一辭,就是要看著皇帝苛政,逼民造反。沒想到就在民怨沸騰,勢在必為的時候,突然躥出了一群戴麵具的神秘人,打亂了全盤布置。

衛嫤此計,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他一旦成了新任的漠北王,那起兵之途便是毀多於譽。

漠北於大梁而言,畢竟隻是外族。

“照嫤兒所說,那些神秘人必是宮中所係,他們屢次出入你的房間,你可要當心。”衛夢言穿好了官服,轎子已經在側門等著了。

“學生明白。”王佐心裏五味雜陳。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