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

夜梟鳴啼,一聲比一聲淒涼。

衛嫤就縮在簫琰懷裏昏昏欲睡。自從知道那村子的詭譎之後,她說什麽也不願意再留在這鬼地方。可是一路走起來,她才知道這兒離扶城有多遠。簫琰花了三天時間將她從京師搬來了鄉村野棧,定然是日夜兼程,不得小歇。連日來,兩人都沒睡好,但簫琰卻還堅持將她抱在懷裏,怎麽也不肯放手。

“你為什麽會帶著我繞個這樣大的彎子?我沒犯事,沒小辮子給人抓,為什麽要趁夜離京?”這些天發生了太多事,她梳理完南禹宗族與大梁皇室的關係之後,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越遠越好……但是離開之前,她卻有很多事情沒想通。從某些角度來看,大梁皇帝與他娘親真的很像,同樣喜歡在暗中耍手段,同樣喜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而簫琰……

她再次端詳簫氏美男子的臉時,豁然發現他的表情有些空洞,並不似平素那樣溫暖。

“那個……我問你話呢。”衛嫤不滿地撞了他一下,他才如夢初醒。

“我不大清楚,當夜是相爺親自過來吩咐的,當時王兄也在場,沒說什麽,隻讓我帶你走,短時間之內都別再回來。”他雖然覺得有些費解,但還是尊從了衛夢言的意思,卻不想一出扶城就遭到了一批神秘人的襲擊。他本是走的南門,到最後卻不得不放出迷霧,改走北路,就這樣到了常州的邊境。齊思南作為南禹巫族的祭司,自然覺得皇宮便是南禹宗主最好的歸宿,而最初大梁皇帝的意思,卻又何嚐不是如此?可是衛嫤的表現,衛夢言的態度,以及曹皇後的算計,無一不是陰差陽錯。衛嫤不但沒有如願相伴君側,反倒離九重鳳闕越來越遠……而她手裏的“鳳點頭”,也離大梁皇帝越來越遠。

得不了,便毀掉?不,玉煜所想的絕對不會如此簡單,他的目的從來隻有一個。就算衛嫤有幸入得宮闈,而不過是他閣中的一枚玩物。錦上添花自然也是極好的。

可衛夢言並不知道“鳳點頭”的存在,又怎麽會未卜先知?

簫琰對衛嫤向來不作隱瞞,細想之後,便將心中所慮和盤托出,可是這樣一來,他的思慮就變成了衛嫤的思慮,兩人一同陷入了困局。衛嫤看著火光跳動,眉間慢慢露出了焦躁,沒有什麽事情比躺在別人砧板上做死魚更難受。而她卻恰恰一路都在解謎,沒有人給過她任何指示,這一路跌跌撞撞,憑的全是自己。

衛夢言說,她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可是她發現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雙翅膀,卻被蛛網塵土生生封住。

“靈州是不是離南禹很近?我想去瞧瞧。”她將手裏的幹糧一點點捏碎了,投進明亮的火堆,幹糧被燒著,蹦跳出活潑的火花。她那一雙棱角分明的鳳眼裏,恰恰映上了流光閃逝,華彩隻在一瞬。

“嫤兒在哪,我就在哪。”簫琰從她身後擁住她,算是給了她最大的支持,貼著的心,終於都暖和起來。

衛嫤轉過身,將臉埋進了他懷裏,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抱緊了:“這個木魚,是予聆教我做的,他說那是暗衛之中最緊要的技能,我學了一年半,終於有所成,但卻始終不能像他一樣脫離藥物就能讓‘聲煞’發揮作用。我以前也想,是不是我的功力不夠,又何者是沒有天賦,但如今一見,我才覺有些不妥,小時候,我雖然是拜了夏侯將軍做師父,但我的內功心法全都來自於予聆,甚至我所有的知覺,都來自於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不愛逆著他來,一直很聽他的話。我也以為自己是懶得反抗,懶得任性,懶得理論……可是不是,我性子火爆,時常與兄弟們大打出手,但卻唯獨沒與他真正磕蹭過……他總是很有辦法……不管是控製人心,還是別的……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是那次平南之戰的幸存者,也從來沒想過,他教給我的武功,是南禹段氏的先天功……我覺得自己被他騙了,可是到了此時此境,我卻還在為他辯解,覺得他並非有意,我知道他向來不喜與人解釋,可是我又時常想,我在他心目中,究竟算不算得上‘別人’……”

“你想先回扶城,就是要見他?”簫琰摸著她輕柔的發絲,心間卻劃過一陣刺痛。

“我不知道。”衛嫤抱得更緊了一點,才低聲道,“我好像,也不是那麽想知道真相,從小到大,我對他都是這樣的,不管他做了什麽,我都能理解,便是到了現在,我也能……我隻是突然,很想見見他,總覺得,見見就好。”她在懷裏,卻想著要見另一個男人,簫琰想不出自己該以何種表情去麵對她,隻是木然地把玩著她的頭發,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相擁的影子投放在亂草間,不管遠近,想起來都是玉人一對,可是這時候兩人的心卻沒辦法走在一起。

簫琰想起前夜纏綿,再想想現在,腦海中無比清晰的,並不是她柔軟的腰身,玲瓏的曲線,亦不是她嬌豔的紅唇,起伏不定的呼吸,而是他那天在古墓裏舒醒時,見到的那雙冷漠的眼睛,司徒劍的眼睛。

“簫氏?哼!”每個南禹人提起姓簫的,都是這般模樣,他已經習慣了,所以他沒有接話,隻那麽木訥地著他,他原也想說聲“多謝”,卻在看見這樣的表情,聽見這樣的語氣之後,改變了主意。他無聲地看著,想聽聽接下去這老頭兒還能說些什麽,卻意外地聽見了五個字。“離開那丫頭!”

離開……衛嫤?

“老頭子救你,也可以殺你,你若是有還有點自知,就早些離開,那丫頭,隻會是段家的媳婦兒。”司徒劍坐在火爐邊,好像說著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但那字字句句,就像一盆冰水,將他剛剛燃起的熱情完全熄滅。

他聽到那句話,仿佛傻掉了。

予聆,段予聆,段氏貴胄並未消亡,相反,他在京師重地混得風生水起,又有誰會知道,昔時聖武皇後的就人,竟會在天子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呢?

“嫤兒,在大梁國裏,女人一旦嫁了人,心裏就不該再有別的男人,我才是你的相公,你別忘了。”

他的語聲很柔,但聽起來涼絲絲的,他的手指很熱,但目光裏卻有些冷意。狂亂、嫉恨甚至於仇怨,在他心中蒸騰奔跑,他將她緊緊地按在懷裏,幾乎要將她刻進身體裏。他以前自己不會嫉妒,他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南禹子民,他以為以女為尊的生活方式他也能接受,可是不是……他似乎有一種預感,如果對方是予聆,便根本容不下他。那時他又該何去何從?

衛嫤抬臉去看他,卻被他低頭噙住,一個毫無頭緒的吻砸了下來,直接將她砸暈了。

“喀,喀,喀喀喀……”

地底下傳來了一陣細微的碰撞,就在四嘴相接之時撥響了警鈴。兩人同時一驚,迅速起身退後,卻猛感地麵鬆動,四五條黑影齊齊破土而出。清晰的機甲碰撞聲響徹夜幕,簫琰抖直了手裏的軟劍。

“沒想到在這兒還能見得到,嗬!”衛嫤翻掌吐出一道勁風,帶著綠葉卷動,凝成了一顆巨大的球。而球體飛快轉動,將更多的樹葉攝入其中,就在那些機關人還在搖晃的時候,球體離手,萬千綠葉如利刃般立起,似無數齒輪滾動,向著圍上前來的機關人砸去。

衛嫤叫了一聲:“中!”反手拉起簫琰,幾個起落跳出了戰圈。

“喀!砰!”分散的樹葉插入機關人的機節,頓時破壞了機關人的靈活,幾個轉彎不便利的機關人砰砰咚咚地摔在了一起。而衛嫤與簫琰卻早已退到了樹上。

腳下的泥土不停地翻滾,無數機關人就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與在碧水塢裏看到的不一樣,他們一個個頭頂發光,帶著鋥亮的犄角,如此放眼望去,便像是軍隊裏冷傲的刀鋒。借著紅月,這光亮更悚人。

“大小姐,可是屬下有錯,令大小姐心生不快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幾乎抬升到了與兩人藏身之處相若的高度,衛嫤回頭,卻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光顧著對付包圍而來的機關人,竟沒發生齊思南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就站在那兒,站在一座巨大如山峰的機關獸背上,直挺挺的。

那機關獸做得像個大蜘蛛,卻造有八條腿,最前麵兩條腿是全烏金塑成,雖然黑得離譜,卻蓋不住冷鋒出鞘的殺意。六人高的大蜘蛛,一步步徜徉在草木叢中,所到之處,皆被夷為平地。齊思南那隻血紅的眼睛無神地盯著她,仿佛盯著個落網的獵物。

衛嫤手上沒有神兵利器,光憑著簫琰的軟劍,太勉強。

“為什麽戲耍老夫?又為什麽不告而別?”齊思南操縱著機關獸一點點走近,巨型蜘蛛每動一下,就引發地麵震顫,而離得再近一點,衛嫤才發現,那隻機關獸並不是完整一體的,它的每一個關節中間都嵌著個人,都是活人,而關節中抖落的粉末,在空氣中彌散,五顏六色的,就像煙花一樣。

那些活人並無意識,隻是遵照齊思南的指示,一點點地釋放出不會發光的煙花。

而簫琰卻在其中的一個關節當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敏兒。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