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重的潔癖,讓簫琰受到了無盡的摧殘。

當他看見衛嫤和予聆並肩坐在一起美滋滋地烤地鼠時,他已經被嚇哭了。

簫氏沒落,但畢竟還是貴族,簫琰那美麗可愛的師父在為他灌輸高雅品位的同時,也令他的成長過程變得格外迥異,他的眼中從來隻有美,很美,更美……奢華之美幾乎浸透他的所有。

在遇見衛嫤之前,他從來沒穿過像這麽髒的衣裳,不過沒關係,他忍!

他對邋遢的容忍度一直在擴大,擴大……他以為這樣一直下去就可以完完全全地適應衛大小姐的瀟灑和不羈,卻不知苦難還在後麵……最終,他崩塌在衛嫤那神匠神工的粗野霸道上。

地鼠肉的香味飄來,成功地將簫美人逼進了最黑暗的角落,他按捺住嘔吐的衝動,麵對石壁瑟瑟發抖。而最令人無法容忍的是,那個笑容清雅,舉止雍容的少年,卻還像個沒事人一樣,與周圍的村民們高聲談笑。

予聆也愛幹淨很整潔,可致命的是,他並不覺得地鼠肉就不幹淨不整潔。

他在浴血殺伐中長大,什麽樣的苦沒有吃過?丟了幹糧改吃地鼠肉,對他而言不過是在與衛嫤重溫舊夢。他們打北夷的時候,比這還艱苦十倍的情況都遇到過,不也都挺過來了?當然,現在有了衛嫤的笑容陪伴,他心裏便隻剩了下甜。

他們吃著新鮮打來的地鼠,也過著和地鼠一樣的日子。

地道裏一直很平靜,原因很簡單,這樣錯綜複雜的地形地貌,如果不經過長時間的浸yin,是根本找不到出路的。馮喜才的人便是發現了地道口,也不可能立即追上來。

衛嫤也是算準了這一點,才過得這樣悠哉遊哉。

雖然不急著出去,但行進的腳步卻不能停,一來,予聆還有軍務在身,若不趕在蘇子放一幹人等之前回京,隻怕會落人口實;二來便是簫琰,因為厭惡那些鑽天徹地的夜行動物的肉,他在沒有了幹糧之後,就拒絕進食,這一路上隻喝清水,偶爾才摘得幾個野果填填肚子,幾天下來,竟然消瘦了不少。

以往都是簫琰照顧衛嫤的起居飲食,現在顛倒過來了,衛嫤就慌了手腳。

想要喂飽一個人不難,關鍵是要讓這個人吃得開心吃得高興,如果強行把那些鼠肉蛇肉給他塞進去,估計他這一輩子都不想見到她了。

予聆雖然勉強接受了簫琰的存在,但畢竟心裏不痛快,看到衛嫤每天圍著簫琰上躥下跳,他心裏就更毛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一點小事也讓人操心成這樣?早先怎麽不說出來?”

“早先……我哪會想到這許多?”簫琰俊臉蒼白,聲音也沒有底氣。

是啊,他怎麽會想到這許多……衛嫤先前是將那些幹糧丟在地上的,其中更有好些還沾著口水穢物,就算不拿去燒掉,他也打定主意不吃了,反正挨餓是必然的,注定的,他認!

“以後別說你認得我!”予聆將簫琰塞給衛嫤,十分煩躁地起身走開了。

予聆人緣極好,凡事又不拘小節,很快就與村民們打成了一片,嗯,是真的“打”成了一片。

地底不見日月,也不知道天光早黑,但予聆十幾年來的習慣沒變,吃完飯後就得活動活動,活動的內容自然就隻有一件事,打架。說好聽些,就是切磋武功。

碧水塢的村民們之前被他打怕了,初時聽見要切磋還有些膽寒,但後來看他出手沒再那麽狠,也就放寬了心。這一路行來雖然無聊,但也不是想象中那麽沒有味道。

衛嫤有時候也下場與他們過過招,但大部分時候,卻是陪著簫琰枯坐。

她原是個坐不住的丫頭,可是現在卻能陪著簫琰一起發呆。單憑這一點,簫琰已經很滿足。

而村民們與衛嫤同吃同行,總算是漸漸摸清了她的性子,亦漸漸明白,衛嫤之前說的那些並不是托大。

她沒有架子,也從不拿腔拿調,對人好都是發自內心的,雖然平時蠻橫了一點,但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過招的時候不手軟,做錯了事之後會認道歉。與他們想象中的宗主完全不一樣。

最關鍵是,她真的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他們吃什麽,她就吃什麽,雖然食量會小一些。

以前是因為簫琰習慣去打扮她,總是將她整飭得清爽高遠,端秀靈慧,反倒是在他無暇顧及的當兒,村民們才有機會發現衛嫤的好。

衛嫤與予聆不一樣,予聆隻是抱著玩一玩地心態與他們活動活動,消消食,而衛嫤卻是毫不留情地痛毆他們,隻打得他們哭爹叫娘。

人都是有韌性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初時村民們都怕,又怕弄傷了她,又怕惹她生氣,但卻慢慢地發現,自己沒盡全力的時候,她會更生氣,更不留情。慢慢地,他們就不敢不打起十分精神來應對,再後來,他們幹脆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商量討論,要怎麽才能破解衛嫤的殺招。

到了這一步,衛嫤與村民們的關係就完全變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帶你們去屠村,卻發現村中隻有婦孺,你們怎麽辦?”

衛嫤吃飽喝足後,總愛給他們說點兒廢話,她會以最慵懶的姿勢窩在簫琰懷裏,就像一隻剛睡醒的貓,而那半閉的鳳目裏迸射出來的精光時隱時現,與初見時已截然不同。

此時的她,堪比一把出了鞘的寶劍,熠熠生輝。

“我知道,將這些婦孺們都抓起來,等著男人們上門來救!然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那要是男人們都不來呢?你們抓這些婦孺做什麽?供奉著?拿軍餉去養著他們?”

“男人們會不上門來救?沒道理啊,要是我的妻主被人抓了,我可是要與人拚命的!老大,你這個假設不好,怎麽說得我們男人如此不堪?不好!”那個滿臉痘痘的少年搖了搖頭,對衛嫤的反詰表示質疑。

“唉,冷葉,那是你不了解中原男人,更不了解北夷的男人,你若是見過,就明白了。”齊思南歎了口氣,“你們難道不記得抓那些傀儡人的時候,男人們都是些什麽鬼德性?保護妻兒的人有,但有半數,都是拋妻棄子的貨色。你若是有機會見過北夷人,便會看得更透徹。”

冷葉轉過頭去問衛嫤:“是這樣嗎?”

衛嫤攤了攤手,便聽予聆在一旁答道:“雖不盡然,也差不離。”

冷葉撇了撇嘴,似十分不滿,轉頭又問道:“那你會不會也這樣?”

予聆笑了笑沒答話,衛嫤已經替他說了:“不會,他若棄我而去,我必定會揍得他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眾人聽衛嫤如此說,都忍不住哄笑起來,唯獨齊思南直直地看著予聆,神色幽暗:“陰陽相授,已為一體,公子將來便是有心離棄亦不可得。這樣的問題,又何須明問?”

他這句話壓住了這陣哄笑,眾人同時停下來,若有所思的望向他,隻希望他能解釋個清楚,可是他靜靜冥目,不說了。衛嫤聽到“陰陽相授,已為一體”便禁不住往字麵上的意思上去想,想著想著,臉就紅了。

予聆看向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聲音清朗明媚,竟是坦蕩得很:“齊前輩說得對,我與嫤兒本已同命,她要我死,隻說一句話就好,又何必動手動腳那樣麻煩。不如我們還是說回正題,若是讓你們屠村,你們究竟要怎麽做?”

衛嫤望著他深黑的眼瞳,心中一滯,待要問個清楚,卻又被哄哄鬧鬧的爭論聲打斷了。

簫琰一直沒說話,他好像已經睡著了,又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幽暗之中盯著予聆。

他溫潤清淡的臉上,繪著兩道細長眼眸,長睫之下,似關上了滿室春水瀚蕩,整個人連著影子都淡泊了不少,再不像繁花如煙那般燦爛。他的手輕輕地挽著她的肩,習慣地角度,熟悉的姿勢,無時無刻不昭示著,她與他,也是一體的。

衛嫤清了清嗓子,壓下了喧嘩,她掃了眾人一眼,才淡聲道:“你們得記住,行軍打仗,屠村屠城都不可取,你們難道已經忘記了大梁平南一役,南禹宗族與大梁國結下了多麽深的仇怨?戰,不可殃及無辜平民,以強者之姿霸強淩弱,本就不智,以暴製暴的念頭,最好不要有!”這都是夏侯罡教給她的,也是北營兄弟們的行事準則。

行軍征戰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統治,為了獲取,而不是毀滅。

說到平南一役,村民們終於安靜下來。

他們都知道,自己是依靠著對大梁國的仇恨活下來的,一直活到了今天,想讓他們忘記這些已經太難太難。那一戰之後,南禹舉族遷徒,甚至躲進了無人的深山老林,而大部分的南禹族人因為無田無地,而不得不走上江湖,以殺人越貨為生。

他們從世間的明麵走進了黑暗,成為了潛藏在天地間的一股暗流。

南禹柳氏以壓倒性的力量,打敗了前武林盟主,取代花氏成為武林至尊,但他們卻永遠找不回以前那份恣意風流的記憶。聖武傳奇,就這樣衰敗下去。

作為南禹至尊的段氏,也在那喋血一役之後,化成灰燼。

衛嫤深深地看了予聆一眼,卻見他笑意清淡,不以為意。

倒不是他對南禹段氏沒有感情,而是因為夏侯罡給予他太多東西,他已無以為報。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衛嫤,自己也是像她一樣,是義父撿來的,從死人堆裏撿來的。

他那時候也跟衛嫤一樣,隻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娃娃,他看見父親與叔父們吵架,吵得很厲害,到最後居然還動了手,接下來,便是滿滿的殺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洗淨了這片土地。

平南一役,夏侯罡於大梁確實有功,但段氏之殞滅,卻多半是自找的。

予聆的生父因為不滿巫族天命之言,提議退兵,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族中發生了內訌,最終悖信巫族的這一脈便隻剩下了一人。

段予聆。

夏侯罡救回了他,想將他送回到南禹去,卻因身份尷尬不能成行,後來是浮屠宮的執劍長老尋上門來,才遂了這份心願。

夏侯罡原就不同意斬殺南禹之眾,自然不願居功逞雄,所以,輔國將軍的成名戰就變成了他心中不能提及的傷處。

從前過往,便是如此。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