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和予聆在地宮外等了沒多久,便有灰衣人出來通傳。

衛嫤在黑漆漆的宮門外隨便打量了兩眼,認出來人正是數天前在機關巨門前守立的中年文士,對於她來說也算是半個相識了。出於禮貌,她衝著他笑了笑,也並不算熱絡。沒想到那中年文士逮著這笑,將頭一低,轉身就閃進了門裏,隻拋下一句話:“大宮主有請,兩位隨我來。”

衛嫤被他噎了一下,予聆也皺起了眉頭:“知道小師妹你驚為天人,但也用不著害羞成這樣吧?”

衛嫤伸肘撞他,低聲道:“不是害羞,是害怕,這些人跟碧水塢裏的那些不一樣,他們也許大概是被女人欺負得太過了,心裏有點壓抑,所以看見女人都會有些別扭。”

“哦?”予聆故作不知地拖長了聲音,有意無意地掃了那中年文士一眼,果不其然,前麵那前影就僵了。

中年文士就得很快,衛嫤找他說話,他都隻是簡單作答,後來換了予聆發問,他才放鬆了一點,不過臉皮也還是硬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衛嫤那邊飄。予聆偷偷打量著他,一路不予置評。其實到底是害羞還是害怕,他又豈會不知道,這樣的眼神,他小時候已經見識得太多太多,多得無法忘懷。

誰又曾知,那冷豔高貴的予聆公子在扶城眾女子的擁躉下,也是這樣緊張得無所適從,隻能像這位中年文士一樣,挺直了背脊,置人於千裏之外。予聆今生接觸的女人不過就是三個,一個是義母,也就是夏侯將軍的夫人,一個是衛嫤,那是從小長大,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還有一個,就是錦娘。

其餘女子,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堆符號罷了。

中年文士姓高,單名一個嘯字,在這座地下城裏相當於總管的層次,會武功,但是卻不精通。事實上,這城裏的很多年輕人對武學都是竅不通的,這與尚武的南禹宗族有著天淵之別。

高嘯帶著兩人走進宮殿,三道修長的身影很快就融化在這密密麻麻的倒影之中,看不清哪裏是虛,哪裏是實,衛嫤與予聆很自然就將手牽在了一起,這也是多年來執行任務養成的習慣,衛嫤善於衝鋒先行,有時候會過於莽撞,予聆時不時會往後拉她一把,讓兩人保持著相同步調,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默契。當然,予聆與衛嫤在許多其他地方也有驚人的默契,但能夠察覺到這一點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在外人眼裏,這樣親密的行為就變成了一種恩愛。隻有兩人自個兒心裏清楚,這兩隻交握的手掌之間還隔著點什麽。

地宮裏的出口被隱藏在無數冰棱之中,衛嫤強忍住頭暈眼花,緊緊在高嘯身後,她的呼吸吹在高嘯耳朵邊,令人有如芒刺在背,高嘯就保持著全身雞皮疙瘩的狀態,帶兩人走完了全程。衛嫤在各種形狀的鏡麵裏看自己的眼,一直看到完全不記得自己長什麽樣,以至於轉過頭來看予聆時,還不禁懷疑地伸出手來摸了摸,確定對麵站著的那個是真人之後才說話。

“予聆啊,你覺不覺得這路很熟?”她雖然看暈了,卻還能記得大概的方向,左繞右拐之後,她就愈加肯定了一件事。這個兀言昊是自己人。

“你是說,這地方像我們設在依蘭山上的那個竹陣?”予聆摸了摸下巴,其實這已經不隻是像了,根本就是將那相陣法照抄過來的,這個正反八卦陣別人可能不會破解,可他和衛嫤卻都不在話下。

“不如比比看誰快?”衛嫤甩開了予聆的手,輕巧一躍,便落在了高嘯前頭,再一躍,人便從眼前消失了。

“衛姑娘!”高嘯被她嚇了一跳,正要追上前,卻被予聆搭住了肩頭。

“不用擔心,她丟不了的,有我在。”他說完順著衛嫤的影子一躥,跟著也消失不見了。

“這!”高嘯左衝右突地跟了一段路,卻猛地發現自己好像迷了路。

這處冰陣他也不常來,隻是死記得破陣的方法,但方才被兩個小朋友這麽一鬧,陣心已然亂掉,原先的路便已行不通。結果,他這個帶路的人,反倒被困在了陣裏。

而高嘯地冰陣裏東遊西轉的當兒,衛嫤和予聆已經一前一後地到了陣外。麵前依舊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不過卻彌漫著泥土與青草的味道,兩人行了一段,眼前便溢出一絲微光,再走兩步,前麵竟傳來了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從黑暗到光明,兩人就像是從地獄的十八層一點點爬上來的,當衛嫤聽到山間瀑布的轟鳴時,還有些兒恍不過神來,外間並不非常明亮,因為頭頂全是參天大樹遮著,有光線從樹縫中透下來,打在人臉上有些發青。看看天色,算算時辰,應該還不到晌午,山澗傳來叮咚的泉水聲,四下裏飄蕩著一股薄薄的霧氣。

那個白發如縷的人,這時就背對著他們,站在高山流水之前,隔著重重水汽,姿影如畫。

他聽到身後草木的響動,也不立即轉身,隻悠悠衝著那轟鳴的山瀑淡聲道:“來了?”

衛嫤打量著此境,走得更近一點,才發現這兒不過是個小小的山穀。瀑布從溪石間垂落下來,如數道銀練飛墜,湍急的水流在山穀邊形成一小片清潭,溢出來便成了一彎細泉,泉水將草地分成了兩片,衛嫤和予聆從山洞裏出來,就站在泉水的另一麵。因為山洞冰寒,溫差較大,那原本是常溫的泉水到了麵前就變凝成了水汽,飄飄蕩蕩,是一層嫋娜的霧。

“你為什麽要抄我們的陣法?不問自取,是為盜也,你這也算是偷的!”衛嫤足下輕點,一個漂亮的轉身,便落在了兀言昊跟前。兀言昊將手裏的兩塊令牌合在一處,朝予聆平平推了出去,目光卻停在了衛嫤身上。那臉上的探究有疑惑更有失望,竟是複雜萬分,直看到衛嫤莫名其妙。

“你盯著我看什麽?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為什麽要抄我們的陣法?”衛嫤揚眉。

“沒那麽多為什麽,覺得有趣,就試著自己擺擺,山中歲月,寂寞得很,不折騰些東西,又怎麽度日?倒是你們兩個小朋友,在一起住了那麽久,為何修為一點精進也沒有了?這些天你們都幹什麽了?”兀言昊的聲音有些冷,並不如初見是那樣溫和,相反,眉目之間竟還逸著一絲嚴厲,直至此時,才算有了點長輩的樣子。隻是這種問法,讓衛嫤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喂,你這是老糊塗了,這才幾天,精進個什麽?你以為這練功習武就像吃飯一樣,說飽就飽的?”

“嫤兒……”予聆欲言又止,可是話沒說出口,耳珠子又紅了。

“你叫我做什麽?你說他這是不是不著邊際?這樣荒唐的問題還故意問得一本正經,腦子是不是壞了?”衛嫤翻了一個白眼,卻被予聆拉過去,一把摟在了懷裏,他看著兀言昊,眼睛裏全是戒備。

衛嫤吃了一驚,卻聽見耳邊的笑聲雲淡風輕。

兀言昊竟不知什麽時候到了兩人身邊,他離她,隻有咫尺之遙。

“……也就是說,你們這些天什麽都沒做?段予聆,就憑你這樣慫樣,也配做我浮屠宮的傳人?司徒長老的腦子是不是也跟著壞掉了?美人在懷,又是兩情相悅,你們可真讓人意外。”他看向予聆,嘴角輕挑的笑意還是那樣淺淺的諷刺,硌得人心頭發麻。予聆沒作聲,隻是摟著衛嫤的手又緊了一點,竟是那樣的戒備。

“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予聆,這是怎麽回事?這老頭兒是不是瘋掉了?”

衛嫤從來沒見過這樣緊張戒備的予聆,以往的自信與張揚都在見到兀言昊的一瞬間被壓縮成為幾不可見的一點,好看的薄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線。他不安,她也跟著忐忑起來。

“嫤兒,既然我們已經得到了答案,亦不便久留,走罷。”予聆緊了緊手裏的令牌,將衛嫤塞到身後。衛嫤呼吸一窒,尚未及出聲,忽見眼前白影一閃,予聆突然撤出了她腰前的佩劍,淩空一刺。

“太慢!”兀言昊語聲未落,人已堵在了兩人身後,他五指伸出,一拖一帶,竟然直取衛嫤。

他的動作不快,衛嫤也好,予聆也罷,都看得很清楚,他仿佛是故意慢得他們來看的,可是這種速度對上他們的反應,偏生又都跟不上,衛嫤與予聆同時出招,卻已經遲了一步。予聆居然眼睜睜地看著兀言昊在自己眼皮底下將衛嫤拖了出去,掐成了手裏,而衛嫤長這麽大,也是頭一次被人當小雞這麽抓著。

她的功力已然恢複了七八成,卻抵不過這個人的一招。

“你別亂來!”予聆急急地出聲,背上居然被激出一層冷汗。

“司徒長老時時向我吹噓,說是替我尋了多好多好的一個傳人,沒想到卻是這樣的沒用,愛不能愛,擔不能擔,你們明明兩情相悅,將對方的生死都看得那樣重,為什麽每天在一起卻隻知道吃飯睡覺?你們口口聲聲說要打敗我,憑什麽?我和這裏的子民在地底下藏了十三年,等的就是有一天能重見天日,可是你……枉我們為你做牛做馬那麽多年,好,很好!暗衛統領!予聆公子!”兀言昊突然捏緊了衛嫤的下頜,捏得她吃痛,不得不張開了嘴。

予聆的臉立時變得慘白,可是他的身手,卻遠遠比不上兀言昊的速度。

“你給她吃了什麽?”

“你們既然不願意做,我就來幫幫你,難不成雙修之法也要我來身體力行?”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