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塢的村民以及隨追她的地下城城民混跡在難民中間順利登上了錢掌櫃準備好的十艘大船。

扶城再次傳來消息,限製難民湧入京師,衛嫤便與完完約商量著,由瑤州接收部分難民。這是衛嫤難得那麽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話。

船艙裏火光搖曳,照得完完約五官深刻的容顏上陰晴不定。他望著坐在對麵若無其事剝橘子的女人,直恨得咬牙癢癢。衛嫤隻在寧川呆了一天,這一天裏,她幾乎與簫琰形影不離,他連插個話都沒機會。

“除了這些破事,你就沒別的話要說了?”夜裏大船起錨,夜風寒涼,吹得簫琰頭痛,衛嫤便早早地催著他去睡了。直到此時,完完約才有個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你就那麽討厭我?”衛嫤懶洋洋地把玩著垂在胸前的頭發,半眯眼睛看他。眸仁裏湧動的,竟是他看不懂的深邃。

“你別利用了人還當沒事發生,非我要挑明了說麽?我爹幫你那是他心甘情願,但不表示他會將我也賠進去,且不說你強逼著我去看大夫那件事,你自己做了什麽你心裏明白。我找不出不討厭你的理由。”她與完完約相處不多,但聽他那口氣卻好似自己非嫁他不可似的,實在教人高興不起來,“還有,我再說一次,我有相公了。”

“他不過是個下人,還是南禹賤族!你的眼光就不能好一點?”完完約想起這幾天看他們出雙入對的模樣,心裏醋壇子打翻了幾轉,他確實不懂得討好女人,更不會有簫琰與人俱來的纖細與柔情,漠北男兒對女人一向很直接,很笨拙。他以為他上次算是說得明白了,可哪想到衛嫤當初也隻是蒙昧未開,根本不理解,那夫妻之事與成親嫁娶、傳宗接代三者之間的關係。

衛嫤受不了他這樣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的語氣,當即便沉下臉去:“完完約,你這是非逼著我掀你桌子?既然這樣,我們之間也沒什麽好談的!你現在就把夜明珠還給我,還有,帶著你的腦袋從我的船上滾下去!”

“你!”

“我什麽?你又想說什麽?你那自以為是的想法別拿出來丟人現眼,我爹當你是塊寶,我卻把你當塊廢料。要說賤,你漠北黑臉才叫賤,你去看看你那些的子民,他們都把女人都當成了什麽?我要是選了你才是瞎了眼,萬一哪天你玩膩了,不爽利了,我不就被一隻貓一隻狗一樣被也了別人的玩物?”

“我不會!”

“你會!”

“隻要你嫁給我,就不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完完約……”

“打住,我不喜歡你,你發誓也沒用,你要是非要和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對不起,我沒空!”

“可是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憑什麽說你喜歡我,我就一定喜歡你!”

“我將來是要登上九五至尊的人,我一定會讓你滿意,到時候你要什麽有什麽。”

這一次,完完約是真的急了,他氣息紊亂,語無倫次,臉上還有些可疑的紅暈,他把能開出來的籌碼都開出來了,可是放在她麵前,卻好似變成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衛嫤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胸膛起伏,直視著她的眼睛,滿眼都是怒意,可是她卻不給麵子,在他那要吃人的注視下,依舊是捂著肚子笑個不停。怪隻怪,他的承諾來得太不是時候,怪隻怪,他的想法與衛嫤奔跑的速度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如果衛嫤是個生在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家,興許會有些動容;如果衛嫤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興許會有結擋不住誘惑……

可是,衛嫤從懂事起,就在堂堂將軍府出入,夏侯罡視她如己出,府中上下,莫不稱一聲小姐,再後來,她是左丞相的獨女,在扶城裏外都是橫著走的,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最有意思的是,她偏生就是那個離九五至尊的位子最近的人。從一出生起,皇位都是她抬頭就能看見的東西,她根本不稀罕。

而說到純情,拜予聆公子所賜,她從來沒有過那萬般嬌羞的矯揉。

如果不是她的身份,她的經曆,她的過往,她很難看透這個深沉隱忍的人,可是換了心境換了時間,一切鬥轉星移,早已經沒有了懸念。

她笑得眼眉彎彎,在柔和的燈光下分外妖嬈,可是那鳳目裏迸射出來的光,卻充斥著責任與野心,這是她一路學到的,天子為民,作為一位明君,首先要問的,是百姓要什麽,而不是女人要什麽,男人要什麽。天家那個位置,不僅僅是代表著無上的權力,更意味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笑夠了,語氣才緩和下來,換上的,卻是一副嚴整威儀的麵孔:“如果我跟你一樣,要皇位呢?你會怎麽辦?也讓給我?”

“你……要皇位?你一介女流怎麽可能……”

他從來沒想過這一點,這時再重新審視她,他才突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忽略的東西。從一開始,他就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與簫琰出走,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他以為她喜歡上簫琰不過是因為那張傾城美貌。原來都不是。

她從來不是那樣膚淺的人,這一趟出走,她又成長了不少,至少在他看來,她已不隻是武功高強,她的肩多了一副看不見的擔子。跟在她身後的男人都稱她為“老大”,他起初也以為這一切都是為因予聆,可是他看錯了,從一開始就看錯了。

在南禹,女人是最高統治者,那是專出大梁皇後的地方,那些奇怪的傳說,瑰麗的過往,被人口口相傳,幾乎都成了神話。聖武皇後鳳儀天下,她能助得夫君謀奪江山,為什麽不能直上青雲,坐上了九天尊位,接受萬民朝拜?不,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相對於南禹宗族給予的權力與自由,他的許諾委實少得可憐,他喜歡又能怎麽樣?他的喜歡,同尋常王孫公子逗鳥雀的心思有何不同?養在籠子裏的鳥,得到的不過是個溫暖舒適的牢籠,而不是一整塊可以翱翔的天空。

“退一萬步來說,我不要江山不要權位,要男人,你又當如何?有一件事,我沒同你說清楚,我有相公了,而且這相公還不止一個。簫琰是我相公,予聆也是。你能許我寵冠後宮,可也許得有人與你平起平坐?共事一妻?”她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的表情越來越難看。他的臉一直都是黑的,隻到這一刻,才幡然現出層慘白。他捏緊了手指,反複咀嚼這席話。

衛嫤要的,他確實給不了,一件也給不了。

他為了那個皇位忍辱負重,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娘含情而終,他心中有恨,有怨,有決心。他不可能將這件東西拱手讓人,特別是頂著萬千壓力,將它讓給一個在漠北男兒眼裏什麽也不是的女流之輩。

他最大的退讓就是對她一心一意,他想過了,隻要衛嫤可以為他生下個兒子,隻要可以,他便不再另立側妃,他可以待她一直好下去,可是卻沒想到,她的胃口有這麽大。以簫琰之姿,稱其為天下第一美人亦不為過,以予聆之才,稱其為天下第一才子亦不為過,而她卻好,兩袖輕挽一邊一個?男兒的尊嚴,顏麵,在她心裏就像屁一樣,不值一提。

他從來沒想過結局是這樣。

“嫤兒,你被人教壞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女人當從一而終,怎麽可以像這樣朝秦暮楚,我和南禹巫族有一種秘術,可控製人心,你會不會是……”他臉色灰敗,哆嗦著嘴唇連話也不說完整了,他太過震驚,太過難以置信,他不由自主地替她尋找借口,他甚至會想,衛嫤喜歡惡作劇,這一定是她的惡作劇。可是他抬頭時,看見的卻是衛嫤有些不耐煩的表情。

她連與他惡作劇的心思也沒有,她的心竟從不曾為他停留。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了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打窗紙,發出啪啪啪的輕響,滿川煙雨中,一人撐著紙傘慢步走來,帶起一陣寒意,踏進了屋子。來人顏華似玉,眉可入畫。

“怎麽還沒說完?我睡了一會兒,聽雨聲有些大,擔心你淋著,故此來瞧瞧。”簫琰站在門邊,眼裏跳動的火光熠熠動人。那樣明朗的一個笑,卻酥得人心都要化了。簫琰的白與淨,是漠北男兒一世也求不來的,偏生這樣看似柔弱的人,卻懷著一身高深漠測的武功。

“淋點雨算什麽,我又不是紙糊的燈籠。”衛嫤也笑起來,眼底的肅煞隨之散去,波光怡人。

“可是妝會化。”簫琰將雨傘收起,放在門邊,又轉頭望了完完約一眼,“世子爺還有什麽疑問?冷夜寒涼,不宜秉燭夜談,可留待以後慢慢傾談不遲。”他挽住了衛嫤的肩,將身上的鬥蓬除下,覆在了她背上。衛嫤硬朗的線條,立即就化成了水。

“好,我聽相公的話,明天再說。”她笑了笑,拉住了簫琰的手。

“關於瑤州的事……”完完約嫉妒得幾乎發狂,他站起身來,疾走兩步,恨不得將兩人用力拉開才好,可是卻恰恰碰上了簫琰的目光,那看似溫柔無害的眼瞳裏,掠過一絲不可察覺的狡獪,他一窒,放緩了語速,“瑤州那邊沒有問題,一切都由我來安排,隻不過我有個條件,你答應的兵器鍛造……”

“沒問題。我把鍛造兵器的工匠安插在瑤州便是。”衛嫤爽快地答應下來。

他們之間從來就隻有相互利用,相互算計,衛嫤被他算計了兩回,這一次,不過扳回一局。

窗外雨急風密,吹得船身晃蕩,水手們不得不招呼各家收了帆,停去一處小港避雨。這一夜過得漫長,對於完完約來說,更顯難熬。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