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對這位兄長有過同情,可是人與人相處莫不似照鏡子,他對她如此涼薄寡義,她又何苦去想象他經曆的苦難與折磨,況且這些折磨,簫琰所經受的一樣也不會少。

她看夠了,看厭了,也終於看透了,待再轉過身去,已決心再不回頭。她看著漫天飛舞的暗器,看著如波滔般起伏的釘板和滾刺,心裏鋪就了一片哀涼。玉煜在她身後大嘶聲大叫,她卻默默地想起與簫琰無數次攜手路過的風景。

為什麽簫琰不是她的親哥哥?她小時候總是這樣想,想著想著,願望就成真了。

可是到了此時此刻,她卻多麽希望簫琰隻是個來去匆匆的陌生人,如果沒有左相府的重遇,如果不會重新確認彼此的身份,如果她揚棄了那些可憐的過往,他的結果會不會好一些?她想見到他,可是又怕自己會被殘酷的事實打擊得不成人形。

簫琰會不會也變成和玉煜一樣?難怪……她說要為他生個孩子的時候,簫琰會是那樣的表情……以前的許多端倪她都沒發現,她摔斷了紫玉釵,還以為自己就擺脫了命運,她拒不做宗主,還以為自己能有多驕傲的骨氣,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

簫琰他……明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明明知道的……可為什麽不阻止她?他是她的相公,他不是什麽話都要藏在心裏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呢?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運氣很好,小時候有皇奶奶和娘親疼愛,還有十戶錦和炎哥哥陪伴,總算不至回憶空虛冷清;後來被哥哥拋棄,她沒有凍死,跟著乞丐伯伯熬過兩年之後,她遇到了師父,遇到了予聆;她死了,卻重活在一個更完整的家庭裏,至少,她有了一個處處為她著想,寵她溺愛她的好父親……可是如果有一天,一個聲音突然這樣告訴她,說她得到的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她又當如何?

予聆的身份被玉煜懷疑,連累到夏侯家再次掛帥點將,一路北伐,短兵少糧之際,凶吉未知;父親重病在家,大權旁落,得意門生雖然暗中把住了常州和瑤州二處,但到底是一窮二白的家底,吃不得多久;她這一路收編的南禹人龍蛇混雜,心思不一,簫琰又莫明其妙病得這般嚴重……原以為處處是生機的地方,卻步步是死棋。

何解?

走出這道大門,她與皇帝就反目了,至此以後她就是反賊,是敵人,父親要怎麽辦?師父要怎麽辦?但如果走不出這道大門,她就真的隻能和這討厭的哥哥同穴而眠,糾糾結結到天涯,怎麽破?她定定地站在門前,聽著身後粗後的喘息,她與玉煜明明隔得很遠,卻又呼吸相聞。

壁上的宮燈慢慢熄滅,黑暗中,就隻剩下兩雙幽暗的眸子,相互瞪視著,像狼一樣凶狠。

終於,她的呼吸也沉重起來。

“我此次進宮,很快就會傳揚開去,別人知道不要緊,我那師妹知道卻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死何所懼,皇上駕崩了才是真正了不得的,要知道,玉寧公主才是我大梁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玉寧公主歸來,你所做的一切一切,不過是徒勞。如此,不如大家各退一步。你且放我出去,我不阻止你派人跟著我,至於誰有本事拿到這‘鳳點頭’,就看各自的造化了……如何?”

這地方雖然不小,但卻是常年不通風,加上幾盞明燈一點,便奪去了供以呼吸的全部空氣。

就這樣關在密室裏,就算不會餓死,遲早也會憋死。

衛嫤的算盤已經打到最後一步,如果讓玉煜知道她就是那個“該死的”玉寧公主,隻怕就永遠出不去了。她看不清玉煜的表情,便又主動退了一步,輕聲道:“非是我反悔不將那支釵交出來,而是……那隻紫玉釵實在太脆,我戴著玩了幾回,不小心,居然磕斷了。我聽說靈州有人善於補玉,所以……”她與碧水塢的村民混在一起,早已不是什麽秘密,這麽一說,又可以說通了。人都是有貪念的,衛嫤在聰明,在旁人眼裏亦不過是個貪心的小女人。

“你又想玩什麽花樣?”玉煜一步步走來,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可是卻保持著一位帝王該有的雄姿。衛嫤看著他的臉明明暗暗,卻始終看不慬那漆黑的眸子裏蘊著些什麽。這密室太嚴實,四下裏隻剩一片死寂。

“是皇上先將我算計進來的,憑什麽又要說我玩花樣?”

玉煜帶她進來,自然不會是為了讓她呆在這兒憶往昔,他有些不正常,但並不意味著他是個白癡,他知道女人最怕是什麽,隻是他猜錯了這個結局。

衛嫤與尋常的勳貴淑媛不一樣,正如她所說,威逼利誘都起不了作用。

她太強硬,就像一顆錘不扁的銅豆。

是他先算計的,沒錯,可是他卻不願意承認了。

相對於她的強勢,他卻太卑鄙,太不像個男人。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了我,我就放你走。”玉煜走近來,一手撐在了她麵前的暗門上,他的呼吸就在她頸邊,冰冷得如同蛇信吞吐。她微微一個機靈,想不到他還能問什麽,不過點頭答應卻是離她最近的台階。

“但請皇上明示。”他離她越近,她就越不怕,隻是他捏著她的傷口,害她痛得厲害。

“蘇子放……是不是你殺的?”他的手停在她肩上,鮮血沁過他的指縫,慢慢濾下。

“不是。”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好。”他說了個好字,卻沒動,而是從懷裏取出一顆藥丸,遞給她。

“什麽意思?”她瞪他。

“是毒藥,但卻毒不死你。”他冷笑了一聲,“你就這樣風風光光地出去了,朕的麵子往哪擱?反正樂神醫就住在左相府上,嗬,你還怕什麽?”他的眼睛裏滿是譏誚。

兩人各有籌碼,輸或者贏,就看誰的讓步多,若她是尋常弱女子,多半已經被玉煜順順利利地辦了,那張極樂床是什麽滋味她不知道,但這塊像石頭一樣的身子壓在肚皮上的感覺卻委實不好受。既然他還有求於她,就不會用那見血封喉的毒藥,所以衛嫤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爽快地接過了那粒暗香撲鼻的丸子,一口氣吞下了。

她心念轉了幾轉,又拿住了一件事。

浮屠宮那幾個長老級的人物多半沒回來。馮喜才是與衛小姐真正打過照麵的,一個被野狗咬一口就一個月不肯下床的女人,武功再高,能高到那兒去?所以玉煜才會出此下策。

這一回,卻又是狗戴了帽子,撞了個巧。

玉寧公主的身份是她最後一張底牌,目前為止,也隻有簫琰、予聆以及錦娘知道,她並不知道這次開出去的贏麵有多大。但玉寧公主廣布恩澤的消息傳來,玉煜便有了行動,可見是真的著急了。以前是走一步算一步,現在卻要步步為營,小心謀劃了,此局牽連甚廣,在穩固北方防線之前,她自不能輕舉妄動,即便不是為了天下萬民,為了予聆她也該再忍忍。

唯今之計最最重要的,還是去靈州。但“鳳點頭”還在齊思南身上,要問到續玉的方法,必須再先去一趟瑤州,此事還得同完完約商量才行。

“你最好別讓我那麽快死了。”衛嫤話裏有威脅,可玉煜卻不屑一顧。

顯然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他給她吃的是毒藥,卻不會毒死她,至少一時半刻還毒不死。

他聳了聳肩膀,眼中的譏誚變成了興致勃勃地尋味,半晌,才道:“朕是九五至尊,說出的話豈同兒戲?以為人人像你?”

他從懷裏取出一截纖細的琉璃絲,靠近門前摸索了兩下,將琉璃絲插入一處細孔。

那細孔並不似鎖孔的樣子,但看起來卻很深,尺半的琉璃絲被送進去,幾乎被完全吞沒。

衛嫤冷眼看著,默默調節著呼吸,她跟著簫琰,輕功已有長進,隻消在速度上搶先一步,便不怕被他暗算,隻是這琉璃絲脆弱易折,誰又會蠢到用它作開啟機關的鑰匙?

兩人等了一會兒,並會聽到機簧彈開的聲音,玉煜按著胸口,站在黑暗裏安靜地等著,衛嫤再一次放緩了呼吸,在黑暗裏虎視眈眈。

玉煜一笑:“你瞪著我也沒用,忘了告訴你,這機關的豁口就在朕的書房裏,隻是宮人們似乎被絆住,此時無遐顧及。反正信號已經放出去,能不能出去,就得看造化了。”

衛嫤的心怦怦直跳,玉煜的話裏那十足的暗示意味讓她禁不住憂擔起來,顯然他是話裏有話的。宮人們連皇上都顧不上,那又說明了什麽?定然是有人闖進宮裏來要人了……會是誰?

她張了張口,想回敬一句,可是話尚未出口,便聽“嗒”地一聲輕響,一個枯瘦的身子撫著拂塵,逆光站在兩人麵前。世外紛雜,轟然襲來,衛嫤的腦子一下子就炸開了。

“嫤兒!”她茫然間聽得一聲喚,卻一時沒看清叫她的人身在何處,這裏邊好亂,除了立在密道口的馮喜才,書房裏竟熙熙攘攘地擠了好多人,簫琰那樣華麗的身影,都輕易被寒光鐵甲覆住了,她有些眼花。

“皇上!皇上!”

妃嬪們的聲音不是一般地尖銳,但多多少少有些戲作的成份在裏邊。

所有人都看見了左相府的大小姐與皇上孤男寡女,衣裳不整地出現此處。

簫琰的聲音被喧鬧蓋過去,衛嫤尷尬地拉著衣裳,四處尋找著他的身影,她明明聽見他叫喚,怎麽卻沒有了蹤影?她太認真太專注,竟沒料到有人向她大步流星地走來,下一刻,她竟被人像捉小雞似地提出了門口。

書房裏“嗡”地一安靜下來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