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頂著樹椏上震落的積雪,牽著馬進府,老遠就見侯白捧著個長方形的錦盒立在門檻邊向這邊張望,看見六公子到了,才得吐了一口白氣,上前將馮喜才的事情細細地說了。

梅山緊趕慢趕地到了落英居,天上又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huā,冰冷的雪片從後領滑入,冷得他一機靈。落英居的院子裏除了幾個常在跟前的伺候的丫鬟,還多了兩個人,一個是踱著方步片刻不得安寧的柳沁,一個是靜靜地倚在廊邊看雪的予聆。

屋裏傳來的聲音不大,但屋外卻能聽得清楚,梅山走前兩步,繞開了柳沁,向予聆胡亂拱了拱手,便算是打過了招呼。予聆看似平靜的俊顏因為看清隨後跟至的侯白手裏的錦盒,不自覺地揚起了眉頭,少頃,他將頭轉過去,連對梅山的回禮都免了。

“嫤兒,你有沒有想過回金平?籌備軍餉這等事,大可以交給旁人去處理,你又何苦親自去這一趟?這一路山長水遠的,爹爹放不下心。”衛嫤預備向靈州買糧,這已眾所周知,無數人都 在等著看衛大小姐的笑話,說起這個,衛夢言也沒有底。他現在隻想將女兒的事辦了,既然來不及在扶城辦喜事,那去金平也是一樣,金平是衛夫人的娘家,也是衛嫤的另一個家。

簫琰這孩子是他挑的,他就算不相信自己的直覺,也得相信梅家的眼光,若是衛嫤嫌門不當戶不對,大可以修書一封,令梅家先認了簫琰作義子,以梅氏傳人的身份娶衛府的千金,總歸要好些。

他說這個話的時候,眼睛還停在窗邊的半局黑白子上。名為看棋,實則看人。予聆的頎長的身影,映的窗格上,像新雪堆積而成,處處透得清秀雅逸。

衛夢言看著看著,神情便有些恍惚。

如果不是皇上欽點了予聆同他一道出征,這孩子倒是個值得托付的,隻不過……唉!

“姨父?你真的要把表妹送入宮中?這可萬萬使不得……”梅山提著襟擺進來,迫不急切地道“皇上根本就不喜歡表妹。你看上次,表妹在禦前受辱,他卻一句好話也沒有。他這樣做,分明是不安好心。表妹,天下之大,又不是無處容身,我這就陪你去金平。回到那裏,你依舊是金平的小霸王!不會比現在差!”他衝到衛嫤麵前,隻差沒有拉住她的手了,他將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衛嫤聽了,也禁不住有些感動。

衛嫤的眼睛賊亮。卻是望著衛夢言不語。

梅山急了,繞著她轉了一圈,又去看衛夢言。

完完約心思百轉。卻不道破,雖然他現在比誰都想知道這丫頭自己的想法。

所有的人都在想著要如何去保護這根衛家的獨苗,可誰又能料到,這小苗已經暗自生根,將崢嶸的須莖伸向了他們看不見的遠方。

樂青低垂著眼睫。任睫毛輕輕顫動,他見識過了這丫頭的野蠻。自不會相信她會順遂人願,躲去金平做縮頭烏龜。他執起的狼毫飽蘸了墨汁,卻因為難以落筆,而不停地在硯台邊沿撇來撇去。屋裏唯一燃著的火盆,越燒越旺,把眾人的臉頰都映成了暖紅。

梅山背起衣袖,有些狼狽地拭了拭汗。

良久,才聽衛嫤曼聲道:“爹,我不會去金平的,我跟予聆說好了,去靈州。人不能言而無信……我昨兒與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聖武皇後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爹爹畢生所願,無非是還天下百姓於太平,女兒願意替爹爹完成這個心願。”她掃了完完約一眼,脆生生地道“我不成親,我也不去金平當縮頭烏龜,我要做女皇帝!我會替天下百姓將那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拉下龍椅,我說到就能做到!”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出來,在此之前,她要放倒南禹宗族,解開所有的身世謎團。

她不相信命運,就必須拿出實力來反證,誰說南禹宗主曆來隻能下嫁大梁皇帝為後?她偏要為皇,顛覆這一切!這條路,是簫琰幫她選的,也是她自己認可的,做不到,是給自己一個交代,若是做到了,就是南禹乃至大梁百姓的福祇。

“小姐,這話可不能亂說,大梁從來沒有女帝的先例,隻怕你做了這些,也未必能討好,倒不如聽了六公子的話,去金平避避。”衛嫤的決定,讓侯白感到荒謬,當然,同樣以為自己在聽天方夜譚的還有梅山。她說的話,再是認真,再是堅決,聽起來也像是兒戲。

一個隻會在市井打架鬥毆,惹是生非的野丫頭,也能異想天開當皇帝?這話說出來一定是個笑話,這不……窗外的丫鬟們已經有些忍俊不禁了。沒有人可以想象衛嫤穿上龍袍玉帶的樣子,她們的印象中,衛嫤還是那個天天尋曹國舅晦氣的淘氣包。

衛夢言皺緊了眉頭,一遍遍地打量著寶貝女兒,隻以為她哪根筋燒壞了,搭錯了路子,昨兒她與他說時,他權當是玩笑話,聽聽便了,可她這時舊事重提,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得斬釘截鐵,就有結納罕了。

誰也不知道衛嫤最後那張底牌是什麽,就連完完約也以為衛嫤自稱是玉寧公主的同門師姐,無非也是仿法於他,對百姓們施點小恩小惠,為將來鋪路。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冷,外邊的人笑得出來,並不意味著屋裏的人可以這樣輕鬆愜意,誰都知道造反的後果,衛夢言自己已經身處火坑,又怎麽會舍得將女兒也斷送進去?

衛嫤不願去金平,也不肯現在就嫁人,更不願意進宮去作那皇帝的玩物……她一定還沒睡覺,竟以為困境之下,還能由得她去選。

梅山用力搓著已經冰冷的手,想著如何措詞去說服她這樣荒誕不經的想法,卻忽聽窗外一聲朗笑,一個聲音傳來:“做女皇帝,這樣也好,倒省去許多麻煩,將來學著南禹宗主娶夫納侍,也免得為難,衛小姐,我舉雙手雙腳讚同。”

予聆的身影白得耀眼,笑起來更是豐神俊朗,氣宇非凡,他站在窗外聽了很久,大概也明白了衛夢言的擔憂。見梅山與侯白滿是怒意地轉過頭來,他卻笑得更開懷,潔白整齊的編貝牙露出來,映得人神情氣爽。

“相爺放心,我既屬意於衛小姐,定當盡力輔佐於她,隻希望衛小姐將來有了出息,能將身邊夫侍的位子留下一塊來給我。”予聆笑吟吟地瞅著她,又看向簫琰,半晌才幽幽地道“界時,你我都能得償所願,倒也不失為一個折衷的辦法。”

言下之意,竟是同意與簫琰共事一妻了。

完完約隻覺得額由青筋一陣緊似地陣地往外跳,梅山與侯白被他這番話唬得六神無主,樂青更是嚇得連手裏的毛筆都握不住……瘋了,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沒道理全府上下都由得這小霸王這樣瘋罷!

衛夢言頭腦發暈,好一陣子才從雲端走下來,他看看衛嫤又看看簫琰,再轉頭看看予聆,兩邊太陽穴痛得厲害。當務之急,便是早作決斷,可是這樣的結局,卻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從予聆進來,到他說完這席話,不過是盞茶的工夫,可是時間流逝,卻好似相隔萬年,衛夢言huā了很長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予聆公子,便宜話誰都會說,小女為了你去靈州籌糧餉,怕是天下皆知,你我是何處境,大家心知肚明,又何苦為了這個理由將我女兒往火坑裏推?你就算不信我衛夢言籌蓄糧餉的能耐,也得看看梅家的家底,連你也跟著嫤兒胡來,又是何意?”表麵上,衛嫤去靈州買糧,撈大頭的必然是予聆,衛嫤此去是凶是吉,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半點影響,他自然是希望她去的。人人都說自己喜歡衛嫤,但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他這個做父親的又怎麽會不懂斟酌?

“爹!”衛嫤有些不耐煩了。

“嫤兒稍安勿躁,爹爹還有一句話問他,如果他的回答令爹爹滿意,爹爹自當竭盡所能,在背後支持你。”衛夢言撐起半邊身子,伸手朝予聆一指,正色道“此次北伐,你我同行,也算是一個契機,你要如何拿出誠意,證明自己不是利用嫤兒去靈州籌糧,以徇一己之私?”

“很簡單,到了邙山之後,我自會換掉朝廷的旗幟,改用玉寧公主的旗號。”予聆坦蕩一笑,睨向了衛嫤接著又道“此戰不論輸贏,立場也不會變。日後出征,我夏侯府所領北營,就是玉寧公主的鐵血雄師。”

“玉寧公主的鐵血雄師?”衛夢言一怔,隨即回過味來,一雙厲辣的鳳目當中映射出一絲熱切的光芒,他盯著予聆看了好一會兒,方道“以予聆公子的信義,本相便信你七分!嫤兒,此去靈州,爹爹不能時時看顧於你,你自小心!”

竟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