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沁是鐵打的性格,幾乎從小就不會哭,可是衛嫤走後,她卻一個人躲在房裏哭得山崩地裂,萬仙嶺的積雪在她的號啕聲中散落,撲簌簌地滾落在一片狼藉之中,隻是老天不再應景,這一夜,再無冬雪。

衛嫤與簫琰走得並不快,一來是因為柳歡沒有理由對她窮追不舍,二來卻是因為簫琰的臉色著實不大好看。她小心地摸著簫琰的手,又去觸摸他的額頭,卻被冷淡地躲開去。他沒舍得甩開她,可也變得不那麽好親近。

她熬不住他嗬責的眼神,忍住痛,悄悄轉頭揉搓因疼痛而緊繃的太陽穴,簫琰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她拉進懷裏,脫下一層外衫,小心地將她護住。明明他才是病人,可是卻堅持行使了大丈夫的權利。衛嫤不敢拒絕,隻好乖乖地任他擺布。

越是溫柔的人發起脾氣來就越可怕,她縮手縮腳地蜷著,不時將眼角餘光在簫琰臉上掃來掃去,想和huā重淚說說話,卻又有些膽怯。一雙眼睛賊精賊精地滾來滾去,在簫琰眼底卻又是另一種風情。簫琰一方麵想掐死她掉了,一方麵又有些忍俊不禁。

huā重淚看兩人舉止親密,終於在下山路上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簫大哥,你和衛姑娘她……”許多不可能在他們麵前就變成了可能,衛夢言身為朝廷肱股之臣,十數年兢兢業業,但在管教女兒上卻是出了名的顛三倒四,huā重淚不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還不敢相信衛嫤能如此大膽。

“如你所見。”簫琰有些無奈。

“哦。”huā重淚的心跳慢了一拍,趁著衛嫤轉頭的當兒掩住了眼底的失望,他笑了笑,還是像以前那樣陽光清爽。“那恭喜簫大哥。”話裏雖然有些遲疑,但畢竟心意是到了。

簫琰笑笑,卻顯得有些沉默,好像並不那麽高興。衛嫤感到氣氛怪異,一直不知道要如何插話,就在huā重淚說出那聲恭喜的時候,簫琰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緊了一緊,就在她抬頭的刹那,握著她的那隻手忽地鬆開了。簫琰迎著山風,優雅婉約地理了理胸前垂散的青絲。

huā家的少年們齊齊盯著他,用力吸了一口涼氣。

“噝——”

衛嫤打了個冷戰,撇開眼,小聲地挨地嘟囔起來:“我知道了,下次我不會那麽莽撞了,我這不是記性不好忘了嗎?你也不用這麽生氣,要氣……也是我生氣多一點吧,喂……”她溫言軟言的模樣與之前的囂張跋扈判若兩人,引是huā重淚又是一陣驚詫。

衛嫤似乎很怕簫琰。

簫琰快走幾步,不欲理會,但衛嫤卻跟上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後襟,那句拖開的“喂”字,烘得人心都快化了,他歎了口氣,驀得轉過頭,胡**揉她額頭的碎發:“我也不會有下次了,先回客棧再說。”他並不像一位合格的丈夫,舉手投足之間,而似乎更像一位兄長。

“放心,事情總會解決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衛嫤心裏沒有底,可是一又鳳眼卻睜得又大又亮,仿佛星光般璀璨。看著這雙眼睛,仿佛沒有什麽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huā重淚這才明白了兩人剛才別扭的原因。簫琰擔心的是衛嫤的傷,衛嫤擔心的卻是簫琰的病。

隻是相交多年,他並未聽說簫琰有什麽病啊?huā重淚狐疑地看了兩人幾眼,卻被簫琰不動聲色地掩飾過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這一夜,不見星光,也不見風雪,平靜得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眾人趕路的腳步沙沙,反襯出夜的寂靜,萬仙嶺裏沒有夜鳥輕啼,隻有大雕時不時地一聲大吼,嚇得鬆林裏的鬆鼠們吱吱哇哇地亂躥。

衛嫤回頭看著那頭大鳥,鬱悶的心情才微微有些好轉。她想起來問huā重淚:“那些被柳歡關在莊子裏的人怎麽說?真的是因為募兵而躲起來了?他們當真不願意下山?”戶部的清冊雖然都在曹滿手裏,但國庫空虛,內憂外患顯而易見,就連最喜歡跟風打造首飾的譽妃都不再有心思折騰,可見形勢並不樂觀,這個時候征兵算什麽意思?這麽多人,要拿什麽來養活?

huā重淚想了想道:“募兵的事早先就聽說過了,以前寨子裏的兄弟們因為這個都躲去了靈州,今天我也問過那些被擄上山的人,他們說,起初確實是被姓柳的捉上來的,但聽說朝廷征兵都到山下了,才決定留下來。柳歡雖然是凶了些,但她們家卻不喜歡騙人,多半是真的。”

衛嫤若有所思:“我爹管的是兵部,但兵部尚書卻投靠了蘇黨,事情顯而易見,我爹監軍北伐,正是給了蘇原可趁之機,現在兵權回到了皇帝手裏,他想擴充軍備也屬正常。隻是沒想到會這麽急。”

簫琰淡然道:“麵對這麽大的一個爛攤子,他想糊塗也難。”言中並不見得意外。

衛嫤讚同地點點頭,問道:“是我忽略了,那米鋪的老板丟了兒子卻不報官,這本身就很奇怪,想來也不是毫不知情。”完完約的勢力再怎麽膨脹,她都不會太放在心上,因為她算準了這人不會隨意與自己翻臉,但玉煜不一樣。玉煜比她想像中更貪心,他想活下來,想要孩子,想要排除異己,更想坐穩這江山……他從納蘇子墨為妃那一刻起,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他雖是個瘋子,卻是個聰明的瘋子,還是一個敢將天下人都列為棋子的瘋子。

“今日的米價應該還是看漲的。”簫琰突然道。

衛嫤來靈州買糧,高調得在大梁都知道,商戶們趁機哄抬米價看起來也是因果相承的,倘若衛嫤壓不下米價,又不得不顧及邙山戰局,便不可避免地買入高價糧。糧餉流入常州,錢卻進了玉煜國庫,簡直一舉兩得。

簫琰像是一根尖細的針,在她心上狠狠地紮了一下。

“下山再說。”衛嫤看了眼大雕,大雕也正不耐煩地歪頭看著她,一人一鳥對視良久,衛嫤終於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不知道這雕跳起來會不會比我們兩條腿這樣走來得快……”這大鳥一步能當她十步,好歹試試吧?她想著,二話不說就往大雕身上爬。

大雕“嘎嘎”叫了兩聲,往路旁閃躲了兩次,確定她沒有惡意後,突然低頭一伏,將整個身子貼在了地上。它之前也是單九的坐騎,所以對衛嫤也不怎麽排斥。倒是huā重淚的臉色有些變,huā家的少年們十分不高興。

抓到大雕的明明是他們,憑什麽這貨會認這女的做主人?真是瞎眼!

“嫤兒,此處正衝著風口,你爬得那麽高,當心著涼。”簫琰伸手去位她,卻被她反手一拽,整個撲了上去。這一撞,差點碰著她背上的傷口,簫琰不敢亂搭手,隻得僵著臉改變了姿勢,當著眾人的麵,摟住了衛嫤的腰。大雕的叫聲響徹雲宵,衛嫤一看方法可行,哪還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她隻顧勒著大雕的脖子,嘖嘖稱奇。

“好厲害!沒想到居然可以跳這麽高!”大雕腳下像安了彈簧,載著兩人一路猛跳,簫琰兩耳生風,幹脆閉嘴由得衛嫤去折騰。兩人借著大雕在山間騰雲駕霧,huā重淚等人便在身後追,這一串人影在白雪皚皚中撒下一路嘈雜,很快就隻剩下一條稀稀落落的影子。

簫琰抱著衛嫤的腰,突然狠狠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怒道:“就隻會胡鬧!”

衛嫤聽他語氣之中含著三分無奈,心知他並不是真的生氣,便壯起膽子涎著臉,轉身捧著他的下巴用力親了一口,大聲道:“對啊,我就隻會胡鬧!你奈我何!”

huā重淚的聲音漸漸遠了,大雕帶著他二人在雲中躥來跳去,帶著兩顆心升起沉下,夜色迷蒙,漸漸隻剩風聲呼嘯,起伏不定。簫琰抱著衛嫤,原本狂躁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和來時一樣,可是簫琰卻想起,他好像……很久很久沒見衛嫤這樣的胡鬧了。自從知道他有這個病以後,衛嫤對他愈加緊張小心,仿佛他成了一件隨時就會破碎的瓷胎。他一方麵對這種順從嗬護極其反感,可是另一方麵,又因為她對自己的特別照料而倍感自豪。人啊,真是矛盾,一但知道自己這一生所得有限之後,他就禁不住更加別扭。

“嫤兒……”他在她耳邊輕輕吹氣。

“嗯?”衛嫤微微一側頭,與他四目相對。

風聲好像小了一點,又或許,是大雕的速度慢了下來。簫琰凝視著她的容顏,慢慢撥開了她唇邊的發絲,他溫柔地笑了笑,看了良久,才輕輕地應道:“沒什麽,就是想叫你一聲。”

大雕在落在街心,嚇壞了打更的更夫,大雕的怪叫聲,引得晨雞打鳴,聲勢浩大的一大片。

衛嫤眨了眨眼睛,抿唇一笑,卻不答話。

簫琰便又叫了一聲。

“夫人……”

鳳眼裏灼灼地燃起一簇明火,衛嫤貼上他的玉臉,用力啄了一口:“我們到地頭上了,還不下來?煩人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