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衛嫤與予聆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個月,與簫琰在一起也差不多是三個月,但這些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衛嫤現在生死未卜,她肚子裏的孩子也同樣岌岌可危。

完完約跪在樂青麵前,完全不知所措。他看著懷裏那張小巧清淡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眼,仿佛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衛嫤那雙棱角分有的鳳眼不再淩厲,該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她沒有了生氣,窩在他懷裏,像一截枯死的蔓藤。

“她有了身孕?”他重複著這句話,聲音雖然不大,卻還是有不少人聽清了。過去經曆的一切又再重新上演,鳳主有了孩子,第一個孩子卻不屬於大梁的天子……嗬嗬。

真是好笑。

錦娘低伏著身子,手指緩緩摳進了冰冷的濕土裏,她好像已經凍住了,連著臉上的麵具一道。千算萬算,算計了多少,十年八年,她都等得下去,可是她沒想到,從一開始就沒想到。“公主殿下……卓樺小姐……衛嫤……嗬,我該說你什麽好呢?”

她突然抓著臉上的麵具,用力一扯,帶血的皮肉被她甩落在地上,泅出了一塊暗紅的濕痕。

“大祭司大人!”圍在鳳王頭顱邊南禹巫族皆是一驚,關切地圍攏上去,卻聽人群裏爆發出一聲長笑。那笑起伏婉轉,像是承了幾個調,聲音裏破碎的絕望是那樣明顯。

“大祭司大人!”飛凰退了兩步,眼睜睜地看著錦娘從灰土裏爬起來,抬起臉才發現,那頰邊的嫩肉附著麵具被撕下了一大塊,半邊俏臉鮮血淋漓,竟滴了一地。沒想到那麵具居然是長在臉上的,彌合為一體,沒想到她會突然發狂,將這血肉相連的兩副臉麵撕裂。

慘烈的容顏,令人牙根發酸。錦娘仗著眾人心中的忐忑與恐懼,一步步向完完約走去,她幾乎是踉蹌著,走到衛嫤麵前。完完約護著衛嫤,猛地轉了一下身,錦娘探出來的手便撈了個空。

她站住了,搖著頭,眼睛裏淨是絕望的光:“我對你那麽好,你為什麽不領情?你為什麽非要與我作對?南禹宗主……這個名銜很侮辱你麽?為什麽你會不安分,你小時候……明明是很聽我話的……公主殿下,你變了,真的變了。”

她呆呆地看了衛嫤一會兒,突然飄身上前,攔住了完完約的去路。

完完約一驚,喝道:“你要做什麽?你這個瘋女人,難道她被你害得還不夠?”

錦娘臉上抽搐的肌肉僵了一會,突然笑出了褶子:“我害她?我把她捧上手心上寵還來不及,怎麽會害她?真正害她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是你們把她帶壞的,是你不對!你把她還給我!”她伸手便要搶人,完完約卻早有防備,在她出招之前,他便有了動作。

“嘶!”錦娘的手指在他黝黑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粗礪的血痕,他勉強躲過去。

錦娘是巫族的大祭司,又是同宗當中不可多得的高手,他便是反應再快也跟不上她的速度,所幸是葉冷等人還有些默契,二話不說便圍了上來。

“把她還給我,她的命是我的,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鳳王賜予的!給我!”錦娘半邊俏臉有些發灰,而另一邊被鮮血染紅的肌肉卻有些顫抖,她的臉湊得很近,黑袍上的腥味清晰可聞,她咬著牙,撐起半邊笑,另半邊臉卻比哭還難看,她的聲音慢慢地放柔,一如從前,“公主殿下,你好好看看奴婢,奴婢不會害你的,奴婢早就說過,太子終有一天會喜歡你,奴婢沒有騙你……你應該離開這些臭男人,安心做皇後,隻有你才配得上做這大梁的皇後。”

完完約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也不想再聽下去,他抱著衛嫤,越抱越緊,可是錦娘的身姿,卻是如影隨行。他避讓,她追逐,左右不過是半步距離。她看他的眼神,跟看一個死人無異。

葉冷不敢與大祭司正麵衝突,可是謝征卻不管這些,他嗓門特別大,衝著錦娘就跟打雷似的:“什麽大梁皇後,你說的什麽笑話,老大這樣厲害的人物,自然是要做皇帝的,做哪門子不值錢的皇後!你腦子碰壞了!”他對南禹巫族帶著天生的仇恨,可卻因為過往的遭遇不敢上前。他的眼神有些躲閃,但挺起胸膛的樣子,卻還像是個勇敢的。

葉冷心中一動,亦道:“就是!這大梁的江山本就應該是我們南禹的,憑什麽要當皇後,為什麽不能是皇帝?”他護住了完完約,拿手肘撞了撞他的背心。

完完約當即會意,緩緩地提氣,收腹,沒等錦娘反應,便低頭衝進了人群,樂青與柳歡雙雙往後躍起,跟著他沿著原路返回,齊思南愣了一陣子,來不及多想,也跟著退了出去。葉冷帶著碧水塢的兄弟們站成一圍,花重睛不甘人後,帶著花家的子弟一擁而上,堵住了來路。

錦娘是新任的大祭司,是以並不認得葉冷等人,而齊思南也沒打算報上家門,兩邊誰也不認識誰,原來除去宗族這一層關係,背景離鄉的他們隻不過是一群陌生人。

“皇帝?就憑你說了算?”錦娘一揮手,身側女子各各亮出了兵器,一字排開。她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不知道疼似的,擦著舌尖舔了一舔,就在雙方短兵相接的瞬間,她躍過了眾人頭頂,向著完完約等人撤離的方向追去。

山林間,飄蕩著一股濃烈的燒焦味,有些火星還沒熄滅,風卷著濃煙將四野熏得一片烏黑,頓時將樂青與齊思南的臉也熏黑了。齊思南一路沒說話,他看著衛嫤漸漸蒼白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會死……或許,她死了之後,他怎麽辦?碧水塢又能怎麽辦?

他不知道。

常州已不能回,南禹也與自己反目成仇,自己還有什麽資格敢說簫琰是叛族之人?幸好……衛嫤還為他們留了一條後路,他還可以去瑤州。他看著完完約的高大的背影,心想著:雖然衛嫤表麵上是多麽討厭這位漠北王孫,但私底下卻還是作了些保留的,否則,她也不會輕易答應將碧水塢的村民送去瑤州幫他鑄鐵。

她的心機深不深……竟要離得長久,才能體會。

“世子爺,你先想辦法帶著小姐回瑤州,我還有些事。”齊思南跟到一半,便停了下來,麵對完完約的疑惑,他並沒有打算隱瞞,“小姐所中的蠱毒很厲害,我需要在短時間內煉製一隻蠱王出來,但這裏的毒物都被毀得差不多了,老夫須走得再遠些。”他說罷,看向樂青。

樂青與柳歡肅然道:“放心,我們不會讓她出事的。”

齊思南點頭:“有樂神醫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言畢一轉身,幹瘦的影子消失在黑夜裏。

完完約的心情平複了一些,胸中希望的火種似乎又冒出了一頭小苗,他看向樂青道:“樂兄可懂得奇門遁甲之術?這山中樹木多有蹊蹺,輕易走不出去。”他跟著齊思南上山時,樹木還沒燒透,衛嫤走過路過的地方痕跡明顯,要找到陣心並不難,但此一時,彼一時,經過這一場大火,眼下的情況已有些不同。

樂青有些為難地搖搖頭,看向柳歡:“奇門遁甲乃是浮屠宮的絕學,我認識的人之中,隻有予聆公子……”他不忍心打擊完完約,隻將話說到一半,自從懷裏掏出一顆藥丸,掰開衛嫤的嘴,令其壓在舌底。

完完約好生失望,隻將衛嫤的手握攏來,用力捏了捏。

柳歡忽然道:“我們剛才跟著那大雕追到神壇,一時倒忘記了。”他們從那寡婦村裏一路追上來,半是遁著火光,半是跟著那大雕,這一趟走得極快,幾乎沒有人想起這一大落人當中有不會武功的普通山賊,還有一個武功半廢的二長老。

二長老恰是浮屠宮的人。

完完約這時也想起來,跟著說道:“對,我們忘記了很多東西,我們隻找到了嫤兒,卻忘了將簫琰尋回來。”

柳歡與樂青相互對望一眼,才覺得好生蹊蹺,這一路並不似想象中那麽難行,那些毒物看到人都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並沒有主動地攻擊任何人,也就是說,它們在忌憚?

忌憚什麽?

簫琰比衛嫤先來,卻沒在神壇出現,衛嫤不顧一切地發瘋,多半是受了幻蠱的影響,那簫琰究竟有沒有上山來?

“不管怎麽樣,我們先試著走走,總不能就這麽回去。”完完約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嫤兒不能落到這些人手裏。”就算淪作傀儡,他也隻希望,她是他的傀儡,就算被人玩弄,他也希望可以掌管其生殺予奪的人是他。他不能一直這樣妥協下去。

三人沿著被火燒毀的痕跡,一路飛奔,高聳入雲的神壇終於不見了,隻剩耳邊風聲獵獵,有如嗚咽。天好像更黑了一點,月亮不見了,四野便隻剩下一雙雙綠色的小眼睛,貼在樹上,伏在地上,警惕地看著眾人發呆。

雖然離開了神壇,卻好像走進了另一片奇怪的樹林,他們迷路了。

“怎麽辦?”樂青也想過喚那隻大雕來幫忙,可惜那東西卻隻認衛嫤這一個主人,著實夠戧。

“怎麽辦?”幾首是與此同時,他們聽見一個低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仿佛應聲蟲般,連語氣也沒差。這林子裏有人,聽呼吸,竟還不隻一人!

完完約霍然站住,叫道:“是誰!”

“你又是誰?”這一回,對方多說了兩個字,表明不是回聲,跟著一顆夜明珠的微光在密林深處晃了晃,三人同時看見一綹柔順的白發。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