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腦子裏不清不楚的,沒經過整理就將心裏想的事情都說出來,柳歡順著她的說法去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手上一用力,差點把樂青掐死。

完完約看見衛嫤醒來了,自是歡喜,可他看見她那發黑的手心,一時間又高興不起來了。他衝著樂青喊:“不是說要去惜祭麽?怎麽還要耽擱?”他隻擔心衛嫤的身體會吃不消。

“不去惜祭!”

“不去惜祭!”

幾乎是異口同聲,衛嫤與柳歡相互望了一眼。眼神交換,大概也明白了彼此的用意,柳歡鬆開樂青的手,朝著地上單九的屍體揚了揚眉,衛嫤卻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打原路返回。她隻想找到簫琰,別的什麽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她走過司徒劍身邊的時候,語氣還是客氣的,可是卻有種說不出的孤決,仿佛別人的話,別人的想法她都可以不聽,單從這一點來看,衛嫤與玉煜卻是有些相似的。

“師父,你是在什麽地方發現她的,帶我去。”她在心裏推敲了一回,卻也不不知道要去哪裏尋找簫琰,她在神壇並沒見過他,在村子裏也沒發現他回來過的痕跡,她從萬千紛亂的信息之中捕捉到一點細小的線索,可是被柳歡這樣的一攪和,又亂了。

天漸漸亮起來,可是衛嫤卻感到此夜漫長,寂遠無央。她覺得累了,從知道命運棋局的安排之後,她就徹底地累了,而簫琰走了之後,她更覺得做這些無謂之爭很不值得。她自己並不是南禹人,身上沒有牽扯那麽多的利益,就是蛛網塵煙,也是拂一拂便可拋開。有時候,命運就是那麽奇怪的東西,明明是兩不相幹的東西,偏要這樣強行拉拽到一起,困己勞心。

她很想簫琰,至少他在她身邊的時候,自己還能想到心裏要的是什麽。

天下萬民,沒有她,自有旁人當道,行大義之舉,可是她沒有簫琰,就好像沒有依靠,從一開始,是簫琰讓她當女皇帝,是簫琰帶著她看清了常州的形勢,又是簫琰一路陪她讀書論策,潛入南禹。因為簫琰,她覺得自己活得並不無聊,也因為簫琰,她才發現自己的過去多麽不值一提。這一路,都是簫琰在推著她走,她所思所想,就像一根蔓藤似的,纏繞著他的夢想,可是如今,他卻突然不在了。

就這樣不辭而別,這是第一次。衛嫤始料未及。

司徒劍發現衛嫤眼睛裏的光芒不再熱切,眉宇之間也透出了深深的疲態,他有些心驚,但更多的卻是心痛。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有些清冷地看向完完約。

完完約被那樣的目光刺傷,忍不住走過來,卻聽司徒劍的聲音低啞響起來,浸潤了無盡的傷感:“丫頭,你小時候養過貓麽?”

“貓?”衛嫤和完完約同時怔住了,柳歡與樂青也不約而同地被他這莫明其妙的話題驚動。

四個人,四雙眼睛,同時望著司徒劍那張枯老的臉,卻聽衛嫤突兀地應了聲:“沒有。”她隱約感到司徒劍話裏有話,可是她拖不起,她知道時間非常有限,由不得再站在這兒聽故事。她想打斷他的話,抬頭卻猛然見著一行淚光,從司徒劍眼中滑落,那雪亮的弧光,觸目驚心。

完完約急急吼道:“這個時候還說什麽貓啊狗啊,你們究竟想好了沒有?嫤兒的傷拖不得!”

司徒劍適時地刹住了眼淚,衝完完約點頭:“小黑蛋,你說的對,嫤兒的傷拖不得,可是南禹的戰事更拖不得,再這樣下去,便是滅族的危險了。我混跡江湖太久,習慣了直來直往的刀光劍影,早就忘記了簫氏最擅長的是什麽。”他回頭深深地望向遠處的神壇,歎了口氣,“兵上伐謀,以謀定天下,簫琰這小子,對自己真的夠狠。”

衛嫤隻眼前一陣發黑,聲音都發抖了:“簫琰說去神壇隻有一條路,他說什麽我都相信,所以我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麽要騙我?”

完完約臉色一沉,明顯也想到這裏邊的蹊蹺。他一向最看不起的簫琰,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扇了他一記耳光,說武勇,他比不過予聆,說隱忍,他比不過簫琰。簫琰走了,瞞著衛嫤走了另一條路,一點痕跡也未曾留下。

衛嫤的指甲摳進了樹裏,直到五指血淋淋地印在樹幹上。簫琰從入靈州起,就一直像個夫子似的逼她讀些從來沒看過的書,除了國策國論,還包括了南禹的形勢走向,但她總想著南禹族商大批購入男丁的事,根本沒留意到人口數字上的落差。

大梁與南禹衝突,南禹男子死傷數目是大,但卻未嚐懸殊到這種地步,他特意安排了水路行船,帶她“領略”沿途風光,實際上也是給她提個醒。這一路上,像席庶玉領著那樣的寡婦村其實不少,但畢竟身中奇毒的卻隻有簫氏的遺孀……那其它村子又是怎麽回事?

她沒想過,她竟然從來沒有想過。

南禹巫族已至強弩之末,他們能倚仗的東西已經不多,就是這一路上山,除了蠱毒與奇門兵陣,就再無據點可尋,就是她衝上神壇,也隻看到為數不多的幾十名祭司,其餘的人呢?

不,準備地說,應該是,南禹的男人呢?到哪裏去了?

司徒劍灰蒙蒙的眼睛露出一絲歎惋,視線從衛嫤、完完約等人身上逐一掃過,證實了衛嫤的猜測:“去神壇的路,確實不止這一條,看這丫頭的死狀,至少可以推斷出一點,朝她下手的人,都不是女人。”

單九是被熏玨等人追緝毆打,卻不致於落得如此田地。但凡知此男女之事的人都能看出單九的死因——沒錯,南禹反了,靈州邊境不設防,是大梁強兵的結果,但南禹邊境沒有據點,也沒有守衛,是因為,作為守衛的主力,全都反了。

錦娘為什麽急著要鳳主還朝?為什麽在一切塵埃落定前就急著使出了殺手鐧,多半是因為內亂難治,她無力了。可誰又想到,衛嫤竟會逆“天”而行,一上山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最壞的結果會怎麽樣?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卻將目光集中在了死去的單九身上。錦娘這點本事,根本擺不平這些。

那簫琰,簫琰是幫哪邊的呢?他就這樣走了,目的是什麽?

作為男子,他打小受夠了侮辱,隻恨不得自己生來就是女兒身才好,他一定能理解叛軍們的想法;但如果他站在叛軍這邊,為什麽不和衛嫤說明?為什麽他會要如此惶急地離開?

“因為他知道自己會死。”養貓的人,十有八九不知道自己的貓兒最終死在哪裏。因為貓與狗不一樣,貓的尊嚴,貓的警覺,貓的執念,都不容許自己的脆弱展示人前。它們不會讓主人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走了。知道那一天要來時,它們會默默地離開,便是主人心碎難過。喊破了喉嚨,它們也不會回頭多看一眼。

簫琰是一隻波斯貓,他表麵溫順,實則有主見,他會用力寵著溺著心裏那個人,卻又會因為絕望而變得孤僻,說不得哪一天就飄然遠行……他最溫柔的一麵全是誘惑,最殘忍的一麵,全都深埋在骨子裏。最好的一切,他留給了衛嫤,最壞的那些,他都生生吞進了自己的肚子裏。

“死?我都沒死成?他想就這樣死了?沒門!”衛嫤咬牙切齒地握緊了拳頭。

“嫤兒!”完完約從她怨怒的表情找到了答案。

席庶玉上山攻打神壇,正是叛軍強攻的最好機會,到時候兩路夾攻,這南禹的天字就要倒過來寫了。簫琰是怎麽發現這些端倪的?衛嫤自問與他形影不離,竟沒發現半點不妥。簫琰從來是最細心的那個,心細得可怕。

這個時常笑得人畜無害的男人,曾趴在她肩頭,輕輕地問她,是否後悔被他利用。

她的答案是,否。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被他利用過,他對她足夠好,已經好到讓她做什麽都無所謂,她本無立場,又哪來的背叛與利用?隻是如今想起過去種種,她方得有些回味。簫琰引她走上了一條想象不到的路,而遙遠路途的盡頭,拴著的,卻是他最美好的願望。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讓南禹的男子抬起頭來做人,而不是世世代代做狗。

他之於她,是哥哥,像是夫君,是良師益友,又是肱股之臣……除了他,再無第二個人教她國策問政,除了他,再無第二個人將她當成自己的天。

她忍著肺腑之間被撕裂的痛,勉強提氣,向村子的另一頭跑去,司徒劍二話不說地跟了上去,卻見她越跑越快,似完全忘記自己身上還有傷。完完約連喊了幾聲,也不知衛嫤聽沒聽見。

人都以為衛嫤是為了欺瞞而生氣,卻不知她心裏有多後悔。

風聲呼嘯,裹著兩邊的風景飛速後退,衛嫤滿腦子都是簫琰的秀頎高挑的影子,無數破碎的畫麵拚合重組,變成最綺麗的剪影,最終卻停在了最微妙的一幕。

畫麵裏的簫琰,將手裏的幹糧交給了一群衣裳破爛的孩童,溫柔注視的目光裏隱隱流動著一絲寬大的仁愛。衛嫤不是沒有想過,君子之姿,仁者之愛,本屬於天子所有。如果將性別扭轉,如果簫琰身是女兒家,便是最好的君王。

衛嫤自私,隻以為滿口承諾不失約便是守信,卻不曾想,這承諾的包袱在肩上是有多重,她以為自己走得艱難,卻不想這已經是簫琰分去了大部分的負擔,留下來的皮毛。

果然,她從來未曾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