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歡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向衛嫤,想進一步確認她話裏的真假。

受了這個消息刺激,所有人的動作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遲滯。宗主,大梁公主,兩個水火不容的身份糅合在一起,原先滿滿的期待被糾結與矛盾所代替。除了葉冷帶著手下三十幾名碧水塢村民毫不所動,其餘人都多多少少有了些動搖。

“大祭司,請你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你明明說過,我們的宗主是左相府的千金!”

“不對啊,大祭司,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你說宗主大人是輔國將軍府的隱衛!”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事開不得玩笑!”

“就是,前任鳳主怎麽會將權杖交給一個莫明其妙的外人,更何況是大梁的公主!”

“大祭司……”

“大祭司……”

人群嗡嗡直響,對衛嫤的爭議也越來越明顯,現在兩軍開戰,南禹危在旦夕,作為任何一名南禹子民,都希望大祭司來主持大局,但是千算萬算,算盡了所有,也不會有人想到,段織雲會將賭注放在大梁公主身上。

“玉寧公主?沒聽過啊?先皇隻有一個兒子,怎麽會有個妹妹?誰都知道先皇與織雲皇後伉儷情深,哪還會有個女兒?”“有的有的,先就聽北方的堂哥說了,說是玉寧公主出麵,解決了常州的蝗禍,將大量的難民引向了瑤州與靈州二地,說起這個,這玉寧公主還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呢。”“別人說你就信?她既是幫著咱們大梁的,是咱們大梁的公主,那為什麽還要來搶什麽南禹宗主的位子,為什麽還要拿我們試刀?為什麽還在脅迫我們上山?我看她分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

衛嫤身後的大梁少年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衛嫤聽在耳裏,便有些忍不住,當即眼風一掃,鳳目斜飛,狠狠地瞪了他們一回。也就是這一眼的氣勢,竟將一片嗡吟壓下去發。她袍袖一揮立在高台上,身後是那殘缺不全的神像,零星幾點碎石破玉掉在她腳邊,與她的華衣錦裳反差明顯,不經意看過去,倒好似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柳歡被混亂的人群隔阻在外,放眼望去,恰恰可以看盡全景,衛嫤蒼白的臉色在火光下並不見得有多明顯,倒是那跳躍的明焰將她一雙眸子照得閃閃發光。

那雙眼睛,天生附著一股殺氣,冷傲較之於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關於玉寧公主的說法,也不是一點也沒聽過,傳說啊……當今聖上是有這麽一個妹妹,好像是另一位娘娘所生的,打小,這小公主就住在冷宮裏,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後來又有人說,小公主三歲時候就走失在宮外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皇家宮闈裏的那些事,又不是我們老百姓能知道的。我看就這麽著吧,怎麽樣能活下去,我們就聽誰的。”

不知道誰出了個主意,大梁的少年們就立即不吭聲了。

難處理的是錦娘這邊的巫族祭司,女人們本來就話多,幾個年級稍長地將錦娘一圍,質問的聲音就將錦娘蓋了個嚴實。衛嫤隻攏著袖子,站在神壇上看。

神壇位於山體的最頂端,視野開闊,她不需要太費力,就可以看清遠方的火光。風聲獵獵,將火堆上零星的飄絮卷上了天,點點明黃在空中飛舞,襯得她身影孤絕,令人更覺飄逸。

她就這樣施施然站在神壇之上,沒有半點違和,也不見半分不妥。

“大祭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錦娘那邊才是所有矛盾的中心,隻是故事太長,錦娘根本沒辦法解釋。她在人群中看了衛嫤好幾眼,後者都不為所動。那樣陰冷的表情,從來沒在衛嫤臉上出現過,錦娘發現,自鳳主改變了宿體,改變了容顏,連性格也有些變了。

以前那個天真善良的小姑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沉沒在時間的長河裏,剩下的就隻有陌生。那聲“十戶錦”疏離而又清明,不帶半分感情。錦娘終於明白了,衛嫤在恨她。

任誰也不會喜歡從小被人置於股掌之中玩弄,特別是那樣善良快樂的孩子,突然被告知以前的生活不過是個夢境,那些好不容易得來的東西,原來都是圈套。所有的人,親近她,對她好,都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現在站在神壇上的少女,不是曾經扮演的任何一個人,她便是她,從她決心穿過靈州直抵南禹時,她的立場就已分外明確。她來,不過是要親眼求證一件事。

衛嫤越過那些喧囂,逼視著錦娘,一字一字地道:“十戶錦,我來不過是為了一件事,現在我知道了〖答〗案,你也什麽都不必解釋,過去的一切,我想得通,也不想願再聽,我隻在這兒問你一句,如果我不是鳳主,不是宗主,你們可願追隨於我?”

葉冷回答得最快,想也不想就衝了上去:“願意,老大,我也是巫族子民,我也能代表她們說話,我願意誓死追隨老大,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

飛凰等人遲疑了一下,便有碧水塢的村民拉著他一齊擠身過去:“我們也願意!我們一路跟著老大從常州到靈州,再到南禹,老大對我們怎麽樣,我們都記在心裏,我們也是巫族的遺民,也能代表巫族說話!”

南禹巫族為首的幾名祭司都皺了皺眉頭,其中一人嚴厲地轉頭,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就憑你們這幾個下等人,也敢稱巫族?大祭司,你的看法?”

飛凰怒道:“下等人怎麽了?若不是你們以蠱毒相脅,我們能落得如今這田地?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下等人,還不就借著祖宗留下來的惡毒法子!有本事將我們身上的蠱毒都解了,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熏玨大驚,趕緊上前堵住了他的嘴:“你瘋了,對著大祭司怎麽能說這些?你不想活了?”

飛凰衝著她的手掌心啐了一口,大聲道:“死開,醜人多作怪,我不要你管!反正大梁主力攻過來,我們一個也跑不了,管你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大不了,我們同歸於盡!”旋即又扭頭著錦娘道“大祭司大人,你說話!”

人群裏鬧喳喳地成了一片,衛嫤卻仍舊保持著那樣清冷的神恨,淡淡地看著,世間萬物,化成一片汙濁,她並不覺得哪時就是淨土,哪裏還有一條正確的路可以選擇。山下殺喊震天,便見另一條路上殺來一群人,各人青絲飛散,神情渙散,卻正是村子裏那些簫氏的寡婦。

場麵越來越亂,錦娘看著席庶玉衝到麵前,終於感到有些無力。

席庶玉撥開了圍聚的神壇下的人群,衝著衛嫤大聲道:“衛小姐,你小心身子,你懷的可是我們簫氏的骨血,不容閃失。”

是啊,簫氏的骨血,衛嫤心念一動,原本冷硬的心,就這樣軟化下來。她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股奇異的感覺升上心頭,她沒理會席庶主,卻是徑自看向錦娘。

“十戶錦,我不做你們的宗主,但卻可以答應你,保南禹各族平安,算是一筆交易,如何?”

“交易?”錦娘看著那張絕美卻陌生的臉,心裏也禁不住有了些鬆動。台下劍拔弩張,氣氛又緊張起來,看著族中男兒那熱切期盼的眼神,錦娘恍然就明白了這場交易的條件,她緩緩抬起了頭“南禹自古以女為尊,你說的條件,我不能答應。你若為宗主,我可以跪你拜你,把你奉為天神,你若為大梁公主,我們就是敵人。”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衛嫤冷哼出聲。她們交談的時候並沒有避著什麽人,所以條件一出,所以人都不禁有些動容。南禹征戰,一貫是靠著族中男子,現在衛嫤聲稱願意為南禹男子爭取地位,明擺就是攬權。男人們一倒戈,衛嫤的目的就達到了。

但還有一個問題,蠱毒的解藥。

各人收了兵器,皆是神情模糊。

“大祭司,大梁軍隊已經殺上山來了,我們要麽戰,要麽逃,你總得給個決定!”有人急了。

“戰?你們有把握能贏?逃?你們不要這南禹江山了?再往南,就是海了。”衛嫤鳳目一窄。

“公主殿下!昔北夷邙山一戰,以你為帥,既能敵北夷鐵騎,或有辦法退大梁驍兵……隻要你能護我南禹方寸之地,什麽條件我都答應。我向鳳王發誓,決不食言。”

錦娘一語出,四下皆驚。

葉冷等人是在常州長大的,對於予聆公子大破北夷的說法一定記憶猶新,卻從來不知內情竟是如此。錦娘是知道整件事來龍去脈的,她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如果玉寧公主才是擊敗北夷的功臣,那說明了什麽?大梁的半壁河川,都是靠著衛嫤才享了幾年太平!

錦娘這一開口,也就承認了衛嫤的身份,大梁長公主,玉寧。衛嫤選了這個身份,與完完約自認為瑤州轉運使王沛臣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既得此言,要定下的就不隻是南禹之地,而是放眼整個大梁。

她千裏迢迢從大地版圖的西北來到了東南,可不能空手而歸。

大雕在人群裏啊啊亂叫,聲音穿破厚重的雲層,一縷陽光從雲縫中落下,斜照在衛嫤身上,是如此地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