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交代完就獨自出了府,問明了婢女,證實衛夢言不在府裏,她才敢走的正門。可就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她被一聲驚喜的呼喚鎮住。

“小姐,真的是你!小姐……”青萍不再是丫鬟的打扮,也跟她一樣,梳成了簡單的墜馬髻,一眼看過去,顯得年長不少。她臉上未施脂粉,有些地方被初春的寒風撩紅,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地,一點也不好看,可是瞅著她那雙明亮到放光的眼睛,衛嫤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世間最幸福的姑娘。這顯然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婦人打扮啊。

原來真有好多事都是注定的,雲箏的精明和小家子氣,始終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喜歡衛夢言,興許隻是喜歡他那張老而彌雅的容顏,又或者他權頃天下的威儀,再或者,是他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要不計條件去喜歡,去追隨,真的很難。世間能做到的,不知幾人。

“還叫小姐,名子取來就是給來叫的,你該隨著老夫叫一聲‘嫤兒’才是。”青萍身後緩緩踱來一人,身長玉立,背脊筆直。白淨臉皮上的五道須顯得格外清臒,一雙鳳目,厲辣之中亦顯溫柔。衛嫤的心跳突然就亂了。

之前見到予聆的時候,她沒有心跳若狂,與簫琰驚鴻一瞥之際,她未曾手心冒汗,直到見到衛夢言。她與予聆、簫琰二人相戀,很難說清誰欠了誰,她與完完約相互利用,相互製衡,賬目上也是有來有往,唯獨是衛夢言,她承他一年父愛,害他為了她擔驚受怕,殫精竭慮,可是她卻拿不出任何回報給他。她在衛夢言麵前,就是個完完全全的騙子。

她艱難地張了張嘴,直恨不得一頭鑽進地洞裏,永遠不再出現在這個便宜爹爹麵前。別人認爹爹那叫一個吃虧,她坑了衛夢言那麽久,卻是何等理虧。她差點連話都不會說了。是,她確實可以厚著臉皮叫他爹爹,但這次以後呢?她又該如何自處?

可……告訴他,真正的衛嫤早已經命喪黃泉了,她隻不過是個借屍還魂的怪物,這又妥當麽?

她心思百結,想了半天,幹脆不作聲了。

“怎麽,這才多久沒見,就連爹爹也不認識了?還是你覺得爹爹變醜了,不好看了,不想認了?”衛夢言笑起來,挺拔的身姿屹立當前。

“……爹,你怎麽……回來了?我這不正要出去找你呢……”衛嫤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在肚裏罵了個遍,可頭皮還是得硬起來。

“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靈州內城才多大點地方?你要尋我,派幾個下人就好,來,看看,都是舊相識,不過得改個稱呼,且叫她萍姨吧。”

衛夢言引著青萍送到衛嫤麵前,笑得眼眉彎彎。

衛嫤不好再推辭,老老實實地向著青萍行了個大禮,喚道:“萍姨。”

青萍的表情也有些尷尬,按照年齡,她不過是比衛嫤長了兩三歲,如今才二十不到,突然被個半大的姑娘稱作“姨”,心裏也是怪怪的。

衛嫤被青萍的表情噎了一下,愈加心虛起來。

衛夢言將手遞給她,示意她挽著,她隻好像以前一樣,輕輕地拖住了那隻手臂。竭力裝作的自然,令她出了一身虛汗。

衛夢言卻像沒發現她的窘迫似的,拖著她一轉身就出了門,另一隻手裏還牽著青萍:“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該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衛嫤喘不過氣來,隻得將目光垂下,盯著地麵傻傻發呆。

靈州城裏並不太平,不時有一隊隊的士兵巡邏,有些認得衛夢言,有的卻不認識,依例盤查過幾回,衛夢言也沒有揭穿什麽。可是這樣一來,衛嫤反而更不知所措了。走在大街上,被這料峭寒風吹得不辨東南西北,她卻是花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缺點。

她是很勇敢,甚至稱得上是勇猛,但卻隻針對於敵人,麵對親人,朋友的時候,她會變得很忐忑,很懦弱,害怕失去,又覺得已經失去。她從小就沒有完全感,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她就沒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公主,相反,那些行走在太子寢殿裏的大宮女反而高傲得更像公主。

大部分時間裏,她確實是一無所有的。

她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毫無征兆地就想起來了,往事一件件還特別清晰。她記起了第一次回對父皇的難堪,也記起了被父皇訓斥的無措,那些本以為已經過去的回憶,就像河水倒灌入心田,攪得人一團亂。

她的手心漸漸汗濕,可是身子卻有些發冷。

“嫤兒,你不舒服?要不我們先回去,讓樂神醫看看?”衛夢言擔憂地看著她。

“爹,我……沒事,隻是有些話才同你說清楚……”衛嫤想象著衛夢言變幻莫測的神情,還是咬了咬牙,決定將真相說出來。

衛夢言有點意外,跟著,表情竟變得有些嚴肅:“嫤兒,爹爹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將來也不會來責怪你,隻是江山社稷非同兒戲,爹爹對你沒有信心,對佐兒也一樣沒有信心,你是夏侯老將軍教出來的,佐兒卻是由爹爹我親手帶大,如果說爹爹非要有什麽私心,也不過就在這一點上,因為爹爹也想知道,究竟是夏侯老將軍厲害,還是爹爹我厲害。”

“爹!”衛嫤如同做夢般瞪著麵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半晌才領悟了衛夢言話裏的意思。他說她是夏侯罡教出來的,也就意味著,他承認知道了麵前這個冒牌女兒的真實身份,而接下來的那一席話,卻是意在解釋他為什麽要兩幫——既幫了她,又幫了完完約。再說簡單一點,就是不管她是真是假,衛夢言都沒有說不認她,她還是左相府的大小姐,是衛相的心頭肉,寶貝女兒。

衛嫤哭了,這些年來,她頭一次這樣號啕大哭。曾經受過的委屈,在心底隱忍的感情,還有那些跨越生疏的愧疚,一起崩瀉千裏,哭得竟收不口。送菜的小二還以為雅間裏出大事了,探頭探頭地看了半天,才將手裏的碟子放桌上一放,兔子似的跑走了。

青萍還像以前一樣,細心賜候著父女倆用餐,絲毫沒有做人姨娘的自覺,仿佛除了裝扮,其它的一切都沒有變似的。

衛嫤哭得忘了情,幾乎不記得身邊還有這麽一個人存在。

衛夢言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脊,也慢慢紅了眼眶。他的嫤兒終歸是不在了,不管是人有意或者無意,都已經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他以前不是沒有懷疑過,他見過女兒手上的狗牙印,也驚訝於女兒的大義與機智,甚至最近的一次死裏逃生,都依賴於女兒對邙山的了解。他查到女兒出事,與夏侯府卓樺小姐身死是同一天,自然也沒少過無稽的聯想,但真正的內情,卻是他一直不敢麵對的。

與其說是大梁國群憎恨南禹族民,不如說是南禹的先祖,早早就對子孫下了詛咒。這個詛咒,就像是一把無形的枷鎖,掐住了敵對雙方的脖子,誰也沒有討到好。為什麽南禹女子定要掌大梁鳳印?為什麽段織雲會用這樣喪心病狂的方法對付自己的兒子?就算是南禹以女為尊,男人也不該低到塵埃裏去,更何況,連年征戰之中,居主力地位的仍舊是男子。

他自詡學富五車,卻始終參不透其中的奧秘。他唯一能做的,興許也隻有阻止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當他意識到那個自稱為“玉寧公主”的小丫頭就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時,這樣的決心就更大了。

才短短不到兩年的時候,女兒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橫行京裏的小霸王,她打的幾場戰,很漂亮,但身為父親的他,卻沒法坦言那個運籌帷幄的丫頭是自己的女兒。過去種種,如霧似幻,他再見到衛嫤時,又何嚐不是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衛嫤哭了很久,大概是把這一輩子要流的眼淚都耗在這兒了,衛夢言擔心她的身子,便是不住地好言相勸,卻都無濟於事。衛嫤哭累了,停下來,臉上表情卻是呆呆的,父女兩對看了好久,都還是像做夢一樣。

青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噗”地一笑,道:“快吃吧,菜都涼了。”說著,便動手為兩人各添了一大碗飯。

衛嫤轉頭打量她,直到這時才真正覺得,青萍已不再是個大丫鬟,她有些赧然地接過碗,低聲道:“謝謝萍姨娘。”

青萍甜甜一笑,道:“一聲姨娘都把人叫老了,不如還和以前一樣,沒有旁人的時候,就叫我一聲姐姐。”

衛嫤沒等衛夢言答應,趕緊回了聲:“好啊,青萍姐姐。”

衛夢言重重地咳了一聲,以示抗議,衛嫤卻早已有了托詞,她收起了淚意,展顏一笑,道:“爹爹又不是旁人。”

衛夢言無奈地搖搖頭,寵溺地撫順了她有些淩亂的長發:“看,這丫頭,都被人給寵壞了。”十幾年來,由得兩個男人從小到大地寵愛,多多少少也有些任性罷,難怪這樣的公主重生在自己的女兒身上,他竟看不出來。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剛想放進衛嫤碗裏,卻想起什麽似的,轉而添進了青萍碗裏。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他亦是抿了抿唇,再來,卻是夾了一筷子梅菜扣肉。

還是有些不同的,以前的嫤兒隨著她娘,喜歡吃素,現在的嫤兒,可是個不折不扣的肉食動物。

三人在酒樓裏慢慢吃,慢慢聊,礙於人多嘴雜,軍事不聊,正事少聊,秘事又不好聊,所以說來說去都是些風花雪月的話題,衛嫤從來沒聽衛夢言說起自己從前的事,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衛夢言趁興多喝了兩杯,說了些完完約的舊事,正說到高興處,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覃大哥,夏侯大哥被卸了職,一半在於予聆的責任,誰不知道那陶定朋是他予聆公子的狗,咱們憑什麽還由得他呼三號四?現在出去城都要報備,當我們是犯人呢!”說話間,外邊進來四五個軍中打扮的人,為首那個卻是衛嫤認得的。

叫什麽來著?對了,覃明遠。是這個名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