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十年,大梁泰安公主八歲。這一年,女皇陛下親口允諾,免除了泰安公主的功課,隨駕太子太傅許皓終於大大地鬆一口,緊跟著,就輪到輔國大將軍夏侯卓淵頭疼了。

“八歲從戎,她一定不是女孩子。”予聆捏著女皇發僵的肩膀,斜眼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半晌才歎了口氣,“唉,你說……我為什麽就生不出像簫鉉那樣好的孩子呢?怎麽太平盛世還弄出個混世魔王來?”

女皇批奏折的手停了下來,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順麵將朱筆交在了他手上。

“唉……”兩人相顧長歎,衛嫤站起,予聆卻已是順其自然地坐在了龍椅上,半分沒有注意到愛妻那狡獪的眼神。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他手中朱筆落下,沿著女皇陛下的筆跡,批了燕北征糧的折子。“唉,嫤兒?”他又歎了一口氣。

抬頭時,卻隻見大殿空空,麵前早已沒有了愛妻的蹤跡。

女大隨娘,這一點也不錯。

隔三差五坐大殿接受百官朝拜,已經是衛嫤最大的容忍了。還是打戰有意思。

隔三差五地被許皓說教,同樣也是小泰安不喜歡的。還是看大將軍練兵布陣來得暢快。

衛嫤出門的當兒,小泰安已經坐在馬上了。

“師父伯伯,為什麽人在馬上,還要配一把劍?不是有槍就夠了嗎?”小泰安騎著自己的小矮馬,在場上瘋跑,牽馬的小卒跟在身後,急出了一頭汗,可是小祖宗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夏侯卓淵靠在行轅處看沙場之中旌旗飛舞,半晌才回頭看了小卒一眼,擺了擺手,後者如蒙大赦,慢行幾步,終於退下了。

小泰安跑得一身汗涔涔,秀氣的小臉紅撲撲地放著光,一雙鳳目似要蘊出水來。

像,真像。

夏侯卓淵搖搖頭,隱覺過去二十年,不過酣夢一場。

小泰安的名字是梅山取的,做商人的,總希望天下太平,畢竟賣刀賣鐵,都不是個正經商人該管的事兒,尤其在女皇登基之後,將鹽鐵經營大權一並收回到了工部,中間架空了一道坎,想以皇商的名銜騎在眾行商頭上,怕是更難了。

前番南北議和,完完約終於主動要求停戰,並讓瑤州歸還,衛嫤撿了個大便宜,卻還為常州的事,追著漠北軍的尾巴,趕了三十裏路,隻可惜……現在常州還有一半在完完約手裏。

局勢依舊不大穩定,從常州遷出的百姓,大多留在了瑤州。

衛嫤練兵不怠,仍是每年逼著完完約還款,後來完完約親自來了一次,也不知是怎麽說的,衛嫤竟免掉了這筆南海明珠的贖款。長達十年的討債行徑,終於等到了盡頭。

“泰安,你過來。”夏侯卓淵看看天色,親手為小泰安擦了擦汗。

小泰安道:“師父伯伯,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麽我也配了一把劍?”她人小,力氣卻不差,拖著把長劍也能走得飛快,隻是虎口稚嫩了些,劍身拔不出來而已。

說話間,小泰安已經熟稔地爬上了夏侯卓淵的膝蓋。經年未有知覺的腿步,傳來一陣熱鬧的疼麻之感,夏侯卓淵不動聲色地將她扶正抱好,一起看向了變幻之中的兵陣,良久,才悠然道:“劍,乃百兵之聖,一把好劍,能認主禦靈,令萬刃歸心,氣念之動,意為劍心。它的意思,你也可以理解成為,守護。在戰場上,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護主。”

衛嫤把夏淵卓琪的佩劍傳給了泰安公主,又將泰安公主交給了他,這意味著什麽?

雖未礪鋒刃,這孩子卻是一把好劍。

“護主?這把劍是母皇的,也就是說……它應該是守著母皇的,怎麽能給我?”

“傻孩子,劍雖有靈,卻是器物,終比不得人心環護萬眾歸一。你又怎知她現在手裏無劍?”

“唔……聽不懂。”

“將來你就會懂的。”

“將來是什麽時候?十八歲,還是二十八歲?我也能像娘親那麽厲害,攆著爹爹到處跑麽?”

“咳……這個嘛……”夏侯卓淵約略想起些事,臉色便有些怪異起來。他看看孩子的粉臉,又想想完完約的那張黑臉,心裏總覺得有些好笑。他大概能明白衛嫤把泰安扔上戰場的決心了。

就在泰安還纏著夏侯卓淵問這問那的時候,衛嫤已經偷偷溜到了蓮華殿,這一年,女皇二十七歲,說到底,卻還是個做什麽都馬馬虎虎的青年女子。

蓮華殿外悄無聲息,隻有三兩鳥雀在殿前的枝椏上走走跳跳,看見有人來了也不害怕。

初夏時節,蓮花初綻,荷塘裏一片欣然,水暈華光,在池麵上點點擴開,零星的幾個圈圈,使得此地平空多了幾分生氣。衛嫤提著裙擺,衝向牆邊,沒等那些驚怕的鳥雀散開,便已躍上牆頭,消失無影。

“簫琰!簫琰!”

此處宮殿是新修的,前身便是織雲皇後的寢殿,把簫琰放在此處,一來圖個清靜,二來,卻是衛嫤實現承諾唯一方法。大梁國從未有過女皇,衛嫤剛登基那會,什麽都是折騰,摸了三四年才把百官的習慣給改過來,後來又聽衛夢言的話,選拔了一批新吏,其中便包括了五位女官。這五位女官雖不至於起身就挑大梁,但同著官服立於玄庭之上,也是一道特別的風景。

重重紗幔後,一人烏發流瀑,含目靜臥,仿佛神祇。

衛嫤腳下如風,幾個回轉便到了榻前。

跟著,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累死我了,每天有這麽多折子要看,今天更離譜,有這麽這麽多。”她倚著榻沿坐下,不安分地將臉貼上榻中人的胸前,仔細聽了一會,又笑了。

“還是你好,整天就這樣躺著,裝聾作啞。爛攤子全都丟給我這個馬大哈。”

她撈起一把青絲把玩著,動了動唇,終於沒再說下去。

窗外夕陽無限,悄悄地移過來。那人如詩如畫地躺著,聽著枕邊絮絮叨叨地抱怨。

發間一把紫玉簪,在陽光下散發出淡淡清輝,其間紅絲流轉,像是活動的水藻。

十年了。

十年來,她做了很多事情,唯獨這一件,她無能為力。

樂青說醒與不醒,全看造化,現在她終於明白,什麽叫造化弄人。

簫鉉都十歲了,她和他的孩子……都已經十歲了。

就連泰安那瘋丫頭,都敢拿著銀槍上戰場了。

時間過得真快。

建製之初,舉國上下一片凋零,好在花重淚慷慨,將家中積蓄並著梅家的財富一起拿了出來,配上南禹的物產,勉強撐過了第一年。南北停戰三年,各自休養生息,但衛嫤卻知道,完完約的日子並不好過。南有大梁,北有北夷,漠北重生,麵臨的就是重重阻滯。

本可以乘勝追擊的,可是她卻同意了完完約的要求。

三年大赦天下,涅槃重生,至少護住了百姓。有人說她是念著漠北王的那點舊情,也有人說,女皇是為天下百生著想……而她,卻隻是累了。

人在疆場,輸贏重要,君臨天下,隻是臣民更重要。眾不能離心,便應以慈愛澤濟天下。隻是衛嫤也好,予聆也罷,都是行旅中長大的,沒有人從旁指點,她就像個無頭蒼蠅。

碰了很多次壁,臉皮已經變得比城牆還厚。十年未變的,也就是這一點。

遇事未決的時候,她習慣來這裏坐坐,一坐,就是十年。

“皇兄去了,臨去,蘇子墨也沒再看他一眼。這麽多年來,我還是不喜歡她。知道麽?她還做著皇後的夢,今天蘇原那老兒就上了一道折子,以告老還鄉為要脅,讓簫鉉娶他家的外孫女。我準了,準他告老還鄉。我不明白,難道這九天鳳位,真的就那麽重要?我還有好多事,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醒來,你睡著不頭暈麽?”

榻上的人柔美精致得像女子,隻是未經勾描的眉,透著與生俱來的驕傲,他一點也沒變。

“完完約來議和,答應為我大梁守住北疆,條件是不還錢了。我覺得這個買賣還劃算,就讓梅山去辦,不過他家那小黑蛋好像相中了我們家泰安……看來議和隻是暫,過不得三五載,這瘋丫頭鐵定要去漠北開戰,到時候,你會站在哪一邊?忘了說,瘋丫頭長得很像我,性子也像,感覺像是我一個人生出的孩子,跟予聆沒關係……予聆他都快哭死了。”

十年,真不是太久,她有人陪,有事做,忙的時候恨不得一人變出幾十雙手來,可是他呢,他躺著這兒,可知時光流轉,倥傯飄忽?

“師父最近不大管事了,府中事務都丟給了卓淵大哥,昨天與爹爹下了盤棋,他說,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我的了……我突然有種感覺,感覺自己……老了。是啊……我老了,你還是這樣好看,這樣年輕,如果我守你到八十歲,九十歲,你突然醒了,會不會覺得我的樣子很醜?”

樂青與齊思南的合力救治,再加上小九與簫鉉的鳳血支撐,也隻是清除了寒咒的侵擾,可見簫琰腑髒受損,性命堪危,走到這一步,已是極不容易。衛嫤以前以為自己不會奢求,但每次站在他麵前,卻還是會忍不住用力記起,那些寥寥可數的時光。

她與兩位夫君相處的時間都不長,有一次,花重淚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她的命很硬,遇上誰都是克星。她想起簫琰,恍惚中竟覺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改天易命,都毀不掉她的征途,其實不用她向他許諾,也一樣會坐上大梁女帝的位子。

遲或者早的區別而已。

“簫琰,我想你了……”

庭院深深,勾畫著帳後她俏麗的側影,誰也沒留意,門外柳樹下站著的華衣少年。大梁太子簫鉉十歲,卻已經很懂事。

“鉉兒,為何不進去?”予聆習慣看完折子就來這兒轉悠,每一次都不落空。

簫琰的孩子很漂亮,比泰安那個瘋丫頭好看多了,他生得像簫琰,舉手投足都像,隻不過多了幾分坦蕩與粗礪,倒有些一國太子的威儀。這孩子經曆的事情太多,比尋常孩童總要老成許多。予聆不大喜歡這個孩子。

“那你呢?你為什麽不進去?”這小屁孩真討厭,笑起來就像隻狡猾的狐狸,看著孩子笑眯眯的模樣,予聆突然有些氣悶。他狠狠地瞪了簫鉉一眼,卻沒作聲。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用力敲了敲孩子的腦袋:“沒大沒小。你是我帶大的,怎麽沒見叫聲‘爹’來聽?小白眼狼!”

簫鉉沒避開,反正也避不開,就任他敲了,痛得咧了咧嘴,卻又很快雲淡風輕起來。

“緊張麽?”小白眼狼笑得可算華麗,烏黑的長發在夕陽下十分耀眼。眼睛更好看,笑起來比好生銷魂。予聆更討厭這笑。比起習慣笑得無害處處示弱的簫琰,這才是子繼父由最真實的一麵吧?隻是簫琰長大了,就將這樣惡劣的一麵藏起來了。

坑貨!予聆泄氣地睨向他,暗中咬咬牙。

“緊張麽?我爹爹……不,父後,今天可能就會醒來呢?今天母皇應該不會去你那兒了,趁著天沒黑,趕緊回去吧……”小屁孩又重複了一遍,還真是忘記自己被包在繈褓裏的時候是誰棒在手上一口一口喂米糊糊了。

“滾你個小白眼狼,次次都這麽說!”予聆抓起簫鉉,恨不得將那張笑吟吟的臉拉寬扯長。

“以前都是騙你的,可這次不會,昨天我來看他的時候,發現他怕癢癢了!”簫鉉掰著予聆的手,與他扭打在一起,可是聲音卻低下去,說悄悄話兒似的。

“你都做了什麽?”予聆看著這孩子笑,心裏就忍不住發寒。

“沒什麽,我怕爹爹醒來娘會看不見,所以就放了些蠱蟲在父後身上,他要是有知覺,肯定會受不住的,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小白眼狼笑得見牙不見眼。

“你,放,蠱,蟲……”白眼狼這名號真沒叫錯!一個泰安就夠難纏了,現在又加上個這樣不知輕重的,是他這當爹的沒做好?還是玉家的命格不夠好啊?予聆的臉沉下來。

“噓……”眼見著予聆拿出當爹的威儀,簫鉉終於不耐煩了,兩人又扭了一陣子,就聽蓮花殿裏一聲驚呼,予聆一緊張,反應過來就想要衝出去,卻見窗格子上一個影子翻身坐了起來。

衛嫤貼著門大叫:“來人啊啊啊,屍變啊啊啊啊……”

聲音卻戛然而止。

簫鉉拉著予聆一路往外走,後者一步三回頭,時刻準備著要衝出去。

可是理智卻告訴他,不能……他早學會了讓步,不是嗎?

那樣久的心結,早該打開了。

蓮華殿上,華衣如故,男子披發倚在牆麵上,輕輕喚了聲:“嫤兒……”

跟著,又幾乎苦惱地撓了撓後背,像隻焦躁的狐狸。

他濕潤的眸子催動了衛嫤狂亂的心跳,半晌,才聽清他牙縫裏崩出來的一個字:“癢……”

與其說衛嫤的命硬,不如說她命苦,她一生被人算計,臨著別離,還被簫琰坑了一回。回想那天天讀天書的時光,她咬牙在這條路上撐了下來,此時看他醒來,竟不知心中是歡喜多一點,還是怨懟多一點。

她不叫了,像做夢似的盯著他看,仿佛不認識他。

“癢……不,渴……”榻上的美人兒好似很苦惱。

冷不丁一張玉顏湊上前,漂亮的鳳目就這樣擒住了他的眸子:“到底是癢還是渴?十年了,你一醒來不該和我說點好聽的?嗯?”

美人兒的目光迷離了一下,突然輕輕一哂,無力地笑了笑:“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多梨花……還有你。”他傾身慢慢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跟著,冰涼的唇,就落在了她的眉心。

他夢見有人騎著馬向他衝來,大聲叫喊著他的名字,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夢很長,仿佛一世的眸望,再也不願分開。現在那一起飛揚的眸子就在麵前,他終於觸手可及。

吻一路往下,陌生而又熟悉,衛嫤的手心熱起來,竟不記得此刻身在何處。

“以後終於可以不要一個人看那麽那麽厚一摞的折子了,哇哈哈哈哈哈……”

女皇陛下心裏這樣想的。

(全文完)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