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讓他生氣,衛嫤更願意看到他的震驚,隻不過下一刻,震怒的就該是她了。

予聆很快借來了馬車,衛嫤卻死活都不肯上去,她死死地拽著一匹馬,大聲道:“還說你們不是奸夫和**婦,她家裏那麽窮都願意借馬車給你,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什麽?我不和你們走,我騎馬回去!”她是誰?蘇子墨!

簫琰著慌,一個箭步攔住衛嫤,顫聲道:“小祖宗,你什麽時候會騎馬了?可別嚇我!”

樂青促狹地笑著,在一旁學著衛嫤的語氣低聲道:“……她家那麽窮都願意借馬車給你,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什麽!”

曹遠頭痛欲裂,這衛小姐的太瘋癲,明裏是來查案,可從頭到尾都在跟予聆公子過不去,前一刻兩人還吵得不可開交,這會子又吃起醋來,她究竟要怎麽樣才肯罷休。

予聆看著蘇府那輛破舊馬車,不冷不熱地道:“她家裏那麽窮還願意借馬車給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沒告訴她這車裏會裝下多少人。”說完他環視一周,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轉身鑽進了車廂。樂青隻得無視龐文絹臉上的嘲諷,將一幹人又都一一塞了進去。

隻有衛嫤,為了保持在宿敵麵前麵的尊嚴,擺出一副不讓步的雄壯姿態。

予聆探頭出來,無奈地道:“我解釋過了,我與蘇小姐素昧謀麵,更談不上什麽交情,沒你想的那樣。借馬車不過是江湖救急。”

衛嫤牽著馬,跟左相府的馬夫站成一排,她身邊還跟著個俯首貼耳的簫琰,頃刻之間就與予聆劃清了界線,她站在對麵,言之鑿鑿地說著:“你不懂,這關係到的衛嫤的麵子,我輸給誰都好,就是不能輸給她!”

蘇子墨是別人家的小姐,是侯白為她樹立的標準楷模,也是她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還有,她們是仇人啊。

予聆隻好道:“樂兄,麻煩你送龐小姐回去。”說完,一撩長袍又跳了下來,他淡淡地看著衛嫤,道,“你要騎馬,我可以載你。韁繩給我。”

“不給,追上我再說。”她突然翻身上馬,拉著馬韁往後一勒,身下馬兒稀律律地叫著,抬起蹶子一個人立,旋身換了個方向,跟著蹄聲清脆,她竟真的騎著馬兒跑了。且瞧那架勢,還真是像模像樣的。

曹遠急急地道:“那我三弟……”

話未說完,就聽衛嫤遠遠地喊道:“我管他去死。”

曹遠回頭瞥了蘇府的車馬式一眼,突然發難,伸手就向老賀探去,老賀一聲大叫,竟逼得樂青出手,簫琰不放心這邊,也不放心那邊,索性將心一橫,扯起一根韁繩丟給了予聆。

予聆從馬夫手裏接過另一匹馬,掃一眼簫琰,沉著臉點了點頭。

簫琰立時鬆了一口氣。

蹄聲響起,兩道身影就在眾人複雜的眼光中慢慢遠去。

予聆追在衛嫤身後,看著眼前青絲飛散,竟覺得越來越看不懂她。兩人兩騎,就這樣一前一後地馳出了扶城北門,且一直往北,兩人都不說話,放任兩騎之間的差距遠一會近一會,在官道上行不過四五裏,衛嫤突然一挽韁繩,連人帶馬馳上了一塊土坡。

予聆跟上去,卻見土坡外圍挖了些溝壕,竟像是備戰用的,隻是規模不大。

“衛嫤!”他覺得這地方很熟悉,可又不記得什麽時候來過。越往裏走,這種熟悉感就越強。衛嫤由得他跟隨身後,既不回頭也不應聲,隻是駕著馬,輕車熟路地彎進了一處羊腸小道。繞過山坡,終見視野一片開闊。

三五個孩子正聚在樹下練箭,遠遠地看見她來,立時歡呼著拋下弓箭往村子裏去了:“是嫤兒姐姐到了,快叫張大叔出來,嫤兒姐姐到了。”喧鬧間,便一窩蜂衝進了小村莊。

衛嫤這才拋下馬韁,一個漂亮的翻身,穩穩地落在地上。她彎腰拾起其中一把弓箭比了比,瞄準了予聆,這時予聆也停下來,正自好奇地向四處張望。

小村莊被夕陽鍍上了一層瑰麗的紅色,看起來寧靜動人,然而放眼之處皆是破落,看那些屋宇,竟都像是由廢棄的塢壁改造而成。

他有了點印象,隻是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時帶他來這裏。

“還記不記得?這兒。”衛嫤五指收放,箭鏑尖嘯著擦耳而過,予聆靜坐在馬背上沒有動。身手是遲鈍不少,但是箭術和暗器的準頭沒變。

“還記得,那年……卓樺五歲。”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那一年冬天,他們相遇。扶城下雪,天地間都是白皚皚地一片,他跟隨義父一起回府的時候,在這座廢墟裏看見了她。那時候她小小的,像是一隻被遺棄的小貓,顫顫地抖成了一團,若不是義父的眼力好,他還真不知道這死寂的原野裏還有人。

相遇時,她五歲,他六歲,這一轉眼,就是十一年。

“你讓我凡事不應執著,我做不到的。”她笑著彈響手裏的長弓,仰眼看看天邊雪白的梨花,十六歲的容顏裏,突然有一絲令人看不懂的深沉,“我記得,在淮陰路上被一群戴著人皮麵具的人追殺,我當時被一劍貫心,沒了知覺,醒過來的時候,就到了這裏。這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上一次,我死裏逃生,也是在這裏。隻不過,這一回,我從卓樺變成了衛嫤。”

予聆微微動容。原來他有那麽多事情不知道,相對於她的述說,他所查探的僅僅是冰山一角。

“你說的我都懂,但是你想讓我做的,我卻不能答應,予聆,你已經不是我師兄,也不可以再時時刻刻護著我,換句話說,卓樺已經不在了,而衛嫤從來不應該是你的負累,別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懂。”她從懷裏掏出一張人皮麵具丟了出去,“我知道你也在找他們,為了卓樺。如果你不覺得我這是胡鬧,我會告訴你更多。”

她指了指村口,予聆跟在她身後下馬。韁繩被拋在一邊,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村子。

才走了不遠,便有一位彪形大漢笑嗬嗬地迎了出來,卻是經常在左相府裏見到過的老張。

“小姐,你來了。”老張看到衛嫤還是像以前一樣恭敬,但是那笑容卻親切不少。並沒有刻意地伏低做小的懦弱。似乎與印象當中的人,有些不一樣。

“他才是真的老張。”予聆看了一眼,感到震驚,不過他很快便恢複了一慣的冷靜。

“予聆公子果然好眼力。”老張依舊是笑著,卻沒有介蒂,看來,他對予聆公子這個人已經很熟悉了。

予聆不禁皺緊了眉頭。

難怪衛嫤這次出門沒帶左相府裏的那個老張,而帶了表麵上不怎麽可靠的簫琰,原來她現在的處境比他想象中要複雜得多。要在這樣的處境中生存下來,她必須成長,所以……才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她就變成了今天的衛嫤。

是他太天真了。

“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這片廢墟裏,十六名護衛都十分緊張地圍著我,唯獨是現在府裏的那個老張,他一直在想辦法接近我從金平,不,應該說是衛嫤從金平帶來的那些箱箱籠籠。我們在淮陰遇刺,可我死而複生時,卻發現自己躺在扶城的郊外,這是不是很奇怪?我雖然沒辦法解釋為什麽卓樺會變成衛嫤,但有一點卻再明白不過,那就是……有件東西,被錦娘藏在了衛嫤的箱籠裏。有人想找這件東西。”

“你接下曹遊的案子,隻是想借機將龐文絹帶回左相府?因為她是錦娘的妹妹?”予聆懂了。

“錦娘對我很好,就像親姐姐一樣,也許,比親姐姐還要好上千百倍,但是我卻一直沒聽她提起進夏侯府以前的事,隻聽她說起過,她還有個妹妹。這世上不會有夏侯府的隱衛查不到的東西,所以師父也一定有事瞞著我們,他一定知道錦娘的過往,但他也一定不會說。我很早就在想,錦娘身上是不是有個天大的秘密。隻是沒想到這秘密沒解開,她卻先走了。這附近的山頭我們都搜過,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老張領著兩人走進小村落,卻見處處都圍著衣衫襤褸的孩子,這地方幾乎沒有長者,沒有成人。但孩子們幾乎人人手中執著兵器,雖然製做得很粗糙,卻而像模像樣。至少予聆知道,剛才射向自己的那支羽箭是完全合乎軍隊要求的。

“他們是另一支隱衛?”這裏是衛嫤的秘密基地,原來,他一直看低了她,也看低了自己。

三個月的時間,她完成了別人三五載才能做全的伏筆,她一直在追打國舅,在扶城裏胡作非為,直弄得沸反盈天,其實都隻不過是假象。他不是沒有調查過她身邊的十六名護衛的底細,但是卻始終忽略了那個長相平凡,好財貪利的小丫鬟,枇杷。

要養這些孩子,得花很多錢,衛嫤隻要想辦法把首飾都“賞”出去,才能變成實實在在的銀子。是的,這一回,她讓他震驚了,震驚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衛嫤就這樣得意洋洋地望著他,那神情就像是第一次同他比武獲勝的小毛丫頭。

她是故意讓他跟來的。

“你早就知道殺害馮狀的凶手是誰。”他問。

“對,我知道。”她的眼眸晶亮,昳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