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嫤騎著赤邪衝出將軍府。

她兜轉馬身,扭頭向匾額又看數眼,才依依不舍地策馬飛奔。

馬蹄踩在被雨水漫濕的街道,發出沉悶的拍響,踏在腳下的馬蹬被雨水淋濕了,生冷的觸感便沿著腳趾上溯,直至全身冰涼。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已經不癢了,但卻因為泡久了雨水變得有些刺痛。衛嫤抹了把臉,將下巴滴下的水珠甩了一路。

拉低鬥笠,藏住了大半個臉,這時即便路上有行人,也認不出她是誰。隻是卓樺的騎裝換在現在這副身子上,勒得她喘不過氣來。前路雨霧飄搖,阻斷了視線,更壓得人胸中沉鬱。

赤邪是千裏良駒,跑起來就像一陣風兒,但這個時候的衛嫤卻寧願自己身下還是那頭慢悠慢悠的毛驢。她想再多些時間來思考,可是眼下卻不允許,她必須早早地做出決斷,可是……做出選擇的那一刹那,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衛夢言。是的,她搖擺了,想起了衛夢言那慈愛的笑容,想起來這些天她從他那兒獲得的溫情與寵溺,她有過猶豫。雖然最後這點猶豫被決心戰勝,卻仍舊被予聆看出了端倪。

以前覺得能被一個人了解,甚至於看穿,應是件很開心的事,如此默契相守,如此相知與共……然而換了個身份,她居然也會覺得心驚。

衛夢言到底是不是奸臣?她不知道!她對政事國事不甚了解。

這個權傾朝野的左丞相表麵上很懶散,他借故身子不好,經常兩三天不上朝,有時候他確實是臥病在床,但大多數時候,他是與王佐窩在書房裏,像是整夜整夜地謀劃著什麽。上一次許皓的案子是曹滿鬧出來的,現在兩家關係緩和,那案子便也該結了。可結案的最終,並不會影響到左、右相任何一方……最慘的那個會是她。

她“死”得不明不白,錦娘也失蹤得不明不白。

她要怎麽辦?繼續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還是等待予聆的調查結果?不,她不能等,坐以待斃這不是她的習慣。

相府的大門越來越近,她的心卻越跳越快,她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仿佛今天回來不是歸家,而是上刑。

臨近端午,雨水特別足,這一夜怕是不會停了。

雨滴用力打在人臉上,攪得她心煩意亂。

如果她猜的是真的,如果衛夢言真的如她所想,偷采礦石私造兵器,預備造反,那她這個左相千金又將置身何地?她現在可是實心實價的衛大小姐,若是衛夢言出了岔子,她也逃不了幹係。最終的結局會是怎麽樣?是殺頭還是發配,還是充做官ji?不得而知……她要怎麽去麵對這樣一位欺上瞞下的父親?她又該怎麽樣去阻止這場事變?

她沒有頭緒。

大多數的時候,她對予聆是感激的,對自己也是感到慶幸的,可是到了現在,她卻莫明地持了相反的態度。過去幾年,她處理最多的隻是單一的個案,像這樣的朝臣權鬥,陰謀陽謀,她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孫子兵法用在戰場上她興許還能貫通一二,可是放在這些沒有頭緒的複雜事由之中,她就不知道要怎麽下手了?她不能直接去告發衛夢言,就算不是為了他對女兒的真心疼愛,也得為著自己的安危著想。

可是這樣自私,又必然辜負夏侯罡的苦心教養與栽培。情義為先,為士者,士為正途。勿忘國憂,勿亂國器……究竟要怎麽做才好?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可掉入了泥坑之後才知道,一個人要變成什麽樣,都由不得自己說。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想怎麽樣,這時候隻會胡亂掰著心事,隻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看看清楚才好。

這一路走錯了幾次巷口,才磨磨蹭蹭地到了左相府門口。

一輛馬車緩緩馳來,就在她回身的刹那定格在雨幕之中。雨太大,壓得天地灰沉沉的,仿佛昔日那朗朗青空也被這烏雲拉低了幾分。

這是衛夢言的馬車!她猛然驚醒,但想回避已是不及,隻好假裝笨拙地翻身下馬,將韁繩丟開。赤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卻並不離開。她急了,便揚手抽了它一巴掌,汗血寶馬這樣冒著密集的雨線,緩步踏入黑夜之中。

“誰在那邊?”

馬車夫也勒住了馬韁,車輪向前滾了一幾圈兒,停在了左相府門口滿是積水的青石大道上。

“是我。”衛嫤還算鎮定。

“嫤兒?”衛夢言聽到窗外的問答,頓時吃了一驚,他挑起簾子觀望,卻一眼看清了她那不倫不類的打扮。敞開的蓑衣沒能掩住她那一身緊致的騎裝,鬥笠下的長發有些濕了,逆著府院門口溫煦的燈火,閃耀著一層金芒。鳳目藏匿在陰影之中,卻如星辰奪目。他隻需看一眼,就能猜出這丫頭去過了哪裏。一股無名怒火騰地湧了上來。

“這麽大的雨,你怎的還站在門口?快上車!”他從車廂內找出一把油紙傘,快步下車。

紙傘撐開,就在舉起的刹那映下一道淡淡的人影。

“爹,你回來了?”衛嫤看著那人影如詩如畫地向自己走來,卻自心底猛地升起一絲怯意。

“國丈設宴,便多喝了幾杯。”衛夢言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將雨傘舉過頭頂。他親手幫女兒解下了蓑衣,取下了鬥笠,深青色的她,就像一株剛剛長成的碧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清秀的傲岸。她有臉色有些白,卻還不至於慘到不見血色,看他的眼神有些閃爍,卻也沒有到失慌失措的地步。她隻是有一些些猶豫,就像心裏裝著一把尺,在量度什麽。“進車來說話,外邊冷。”

“嗯。”衛嫤應聲,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隻得隨著他的步伐慢慢走向了馬車。

他牽著她的手依舊溫暖幹燥,而她的指尖卻有些發涼。

說是說進車去說話,結果兩人在車廂裏大眼瞪小眼,誰也沒說話。車廂裏飄著淡淡的酒氣,衛夢言果然是飲酒了。

“爹。”衛嫤的目光在車窗外遊移,不時瞟向那張陌生而慈愛的臉,兩雙肖似的鳳目在昏暗的車廂之中小心較量,她的腦海裏慢慢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到家再說。”衛夢言還是淡淡的,但這樣的神情卻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馬車路經前院,經側門過,正好停在了懷夢軒附近。

雨點打在花葉上,像淩亂的巴掌拍響,遠遠近近地風起,吹散了樹枝碰撞時發出的沙沙聲。侯白聽到馬車的動靜,便從屋裏迎了出來,待看清了雨傘那的兩條人影,卻不由地放慢了步子。衛嫤有些茫然,她頭一次知道那常年不開的側門,竟是通向懷夢軒的,也頭一次知道,衛夢言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是那樣可怕。氣氛在一瞬間凝成了冰。

不知什麽時候,車夫駕著馬車離開了,偌大的院落裏便直剩下了三個冰冷的影子。

衛夢言突然揚手棄了手裏的油紙傘,將兩人同時暴露在傾盆大雨之中。他不言不笑,隻仰頭看著從天頂瀉下來的雨瀑。腳下的泥土被泡軟了,應著絲絲醉意,令他步履虛浮。

侯白擔憂地迎了上來,無意中觸及他淩厲的目光,居然又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他和衛嫤同時聽到一聲輕叱。

“跪下!”他沒有回頭。

“爹!”衛嫤沒感到太意外,但侯白卻驚呆了。

“不肖女!我叫你跪下!”他猛地返身,一道電光至天幕劃過,照亮了他酡紅的雙頰,他指著衛嫤的鼻子,嘶聲道,“我是怎麽跟你說的?你全當耳邊風?是不是覺得你爹爹命長,想氣死我才甘心!女孩兒家家的,知不知道什麽叫廉恥?”

“相爺……”侯白這時也看清了衛嫤的裝扮,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讓你別跟夏侯府裏的人有任何來往,你不聽!你讓予聆那小子陪你查案審案,我憐你無知妄為,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你居然敢變本加厲,竟在半夜與人私會,做出這樣苟且的事來!別以為我老眼昏花就不認識剛才跑過去的那隻畜牲!老侯,拿家法來,我今天就要當著夫人的麵,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聒不知恥的東西!”衛夢言站在雨裏,全身都濕透了。他指著衛嫤的鼻子一邊罵,一邊伸出手去,可半天也不見棍棒呈上,他氣得大吼一聲,“家法!都反不了成?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礙眼的東西!”

見他發了氣急敗壞地舉起了右手,侯白一煙溜跑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和著轟轟雷點貫耳而來,衛嫤的半邊臉立即就麻了。

她咬了咬牙,抬起了明亮的眼睛:“爹,你就不聽我解釋?還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解釋?既然這樣,你打便是,打死了我……我自認倒黴!”

她左邊臉腫起來,浮起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你倒還有理了?”衛夢言氣得全身發抖,第二記耳光甩出去,卻見她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來。就跟上回她離家出走的時候一個樣。她從小任性嬌蠻,哪受過這樣大的委屈?可是這一巴掌下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我沒有錯!我與予聆之間並無苟且,我衛嫤從來是堂堂正正的,說一是一,說二便是二,你若是要將女兒想得那樣肮髒,女兒也沒有辦法,女兒站在這兒讓你打,什麽時候解恨了,出氣了,隨便你!”衛嫤昂首道,“爹爹說予聆心機深沉,令人心寒,你身邊養的那條狗又何嚐不是深沉陰霾,別以為女兒什麽都不懂!但女兒可在這兒清楚明白地說了,我喜歡予聆,扶城的大小姑娘們可以喜歡,女兒也可以!這個你管不著!”

“你!你!反了天了!今天我就打斷你的腿,看你還出不出去招惹那些邪魔外道!”衛夢言從去而複返的侯白手中取過棍子,照著衛嫤的腿上就是一記狠敲。他一介書生,並不會武,但狠極了的時候,也算得上是條粗野的漢子,他就這樣沒命地敲下,恰恰戳在了衛嫤的膝蓋後,她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可是下一刻,她又猛地站起來。

還像之前一樣,站得筆挺。

“我不喜歡王佐!爹爹你不必逼我!你就是讓他跟我住在同一間房裏,我也不會喜歡他!你知道麽?北人身上都是臭的!”

“你還要頂嘴!”

“女兒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好!好!來人,給我打,往死裏打!我看這孽畜能嘴硬到幾時!侯白,你來!”

棍子丟還給侯白,衛夢言氣得背轉了身子。

衛嫤目光澄明地佇在雨裏,靜靜地望著麵前的一切,她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頂撞這個便宜爹的時候,還是這樣本色地頂撞,她連一點花樣都不想耍,無非就是想讓他知道,這個女兒並不是草包爛梗,也不是能讓人隨意擺布的主。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不想陷自己於不義,也不想白白被人連累,她要自己掌握命運。

衛夢言是不是奸臣都沒有關係,因為有她在的一天,都不會讓他如願。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