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早在蘇淺眠和沈城見麵之前,荀墨辰和沈城就見過麵。

荀墨辰穿戴整齊,合身熨帖的西裝,人雖然依舊沒什麽精神,但是那種王者的氣息,讓病痛中的他,顯得有種慵懶的迷人。

沈城亦是西裝,較為年輕的臉上,有種特有的朝氣蓬勃,那是屬於年輕人的活力和夢想。

“那天晚上,淺淺從我西裝袋裏找到一份書信,是蘇遠清寫給她的。這封信對她震動很大。可是我一直很納悶,我怎麽會有這封信?並且還好巧不巧的隨身帶著?這類東西,不是應該妥善藏起來,或者毀屍滅跡嗎?”

沈城目光看著遠處的房屋,沒說話。

荀墨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程以安自動請求到敘利亞。戰火不斷的地方,你說他為什麽那麽傻,自己請求去?”

沈城回身,看他:“開門見山的說吧。”

蘇淺眠看到的那封信,本來以為丟在去西藏的某個地方了。她的確是丟了,在冰天雪地裏。不過好在荀墨辰幫她收了起來。

荀墨辰臨走的時候,通過護士的手,將書信交給了來接蘇淺眠的沈城。

隻是,沈城處於私心,沒有將書信交給蘇淺眠。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態呢?沈城想要保護蘇淺眠,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歸根結底,最開始的緣由是因為自憐。

沈城還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心髒有病。這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一種心理上的折磨。

可是有人比他更可憐,那就是蘇淺眠。

若單是孤兒,倒也沒什麽,但是從小一起長大,他知道蘇淺眠的一家曾經怎樣幸福,蘇淺眠是如何被捧在手心。可是,一瞬間,天翻地覆。她從一個公主,變成了一隻醜小鴨。

沈城可憐她,更多的是可憐自己。

可是這樣本應該是同類的可憐鬼,有一天遇見了白馬王子。

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心情。自己的玩具被別人奪了的憤怒?向來比自己可憐的人慢慢走向幸福的不滿?還是,真的是因為愛?

沈城曾經一度鄙視自己,可是鬼使神差的,他沒有拒絕程以安的約見,但也沒答應程以安的要求,隻是交給程以安一封信——蘇遠清寫給蘇淺眠的,請求程以安交給蘇淺眠。

之後的事情,他沒有參與一點點。

但是誰說他就什麽都不知道麽?

當看見滿身是血的蘇淺眠,身上披著警察的毛毯,晨光給她的周身鍍上一層絨光,可是她的眼睛空洞。

還有之後,用擔架從建築裏抬出的荀墨辰。

那個時候,他無比憎恨自己。

沈城閉上眼,回憶像是毒素,慢慢擴散。

“你想我做什麽?”沈城問荀墨辰。

荀墨辰歪了頭,神色淡淡:“有個醫生,叫理查德.比爾,利用家族勢力建了個私人研究診所,在國外名聲不是很好,雖說臨床研究者都是誌願者,但畢竟是在拿活人做實驗。但還是有一手的,人稱鬼才。”

荀墨辰似乎有些累,頓了頓。

“我想去哪裏接受治療,可是淺淺一定會很為難,擔心,或者悲傷。我要你幫我隱瞞。”

“怎麽隱瞞?”

“淺淺總是相信你的。”荀墨辰的一句話,讓沈城再次開始心痛。

“你隻需跟她說,我去接受治療,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就行了。這是事實,不算欺騙。”

“用什麽方式,現在跟她打電話嗎?”沈城嘲諷的問。

荀墨辰笑了笑,春風細雨般。

“我會安排好。”

沈城攥拳,隔空虛打了一圈。

“你真他媽自私!”

“嗯,我就是自私。”荀墨辰摩挲著手中的瓷杯:“我想著自己能治好,又覺得著實沒什麽希望了,想要她開始新生活,又想著她時時能記得我。你說我貪心不貪心?”

“你這其實是禁錮了她。她會懷著可笑的希望,等你一輩子。”

荀墨辰不置可否:“你是在說自己,沒機會了嗎?”

荀墨辰笑了笑:“她以後若是有了新的喜歡的人……”

窗台上的盆栽,在寒冬裏抽著嫩芽。

“一定不會是你。”荀墨辰說:“我常想,她過往的那二十年,我基本上沒有參與,陪伴她的是你。如果最後她和你在一起了,前半生,後半生,那就是一輩子。那我在哪裏呢?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年。我怕,怕她將我忘了。”荀墨辰燦然一笑,像個孩童:“所以我不允許她和你在一起。誰都可以,就你不行。”

荀墨辰走的時候,蘇淺眠總覺得怎麽收拾都收拾不夠。

荀墨辰掂起紙箱裏的洗麵奶:“淺淺,這個也要拿?我可以再買的。”

“哦,怕你用別的牌子不習慣,經常換牌子容易引起皮膚過敏。”

“那這個呢?”荀墨辰拿著睡衣問。

蘇淺眠淡定回答:“哦,你不是穿慣了麽。”

荀墨辰看著蘇淺眠半帶威脅的眼神,似笑非笑。

紙箱子裏還有許多東西,相框,書……甚至門口還放了一盆蘭花。

“記得按時吃飯,忌辛辣食物,不要喝酒,注意身體。”

“嗯。”

“不要長時間上網,輻射大。”

“嗯。”

“晚上記著蓋被子,別洗完澡就攤**不動了。我不在,睡著了可沒人管你。”

“嗯。”

“聽醫生的吩咐,不要覺得自己了不起,就胡亂來。”

荀墨辰的笑容越發深:“嗯”

蘇淺眠猶豫幾下,掙紮道:“和其他人搞好關係,但是也不能太好,尤其是……女性。”

荀墨辰眼裏有戲謔的笑,捏蘇淺眠的臉頰:“還有呢?”

蘇淺眠有些羞赧,打掉荀墨辰的手,沒好氣的說:“還有就是,快點回來!”

荀墨辰抱住她,在她額頭吻了吻。

分離無可避免的來臨,是如此的讓人悲傷。

但也同時充滿希望。

熬了這麽久,終於看到一絲希望,即使這樣的希望是如此的渺小。

送行的人不多,都是及其親近的人。

荀墨辰穿了一身休閑裝,整個人竟然有種回到十八歲的朝氣。帶著一副無框眼鏡,儒雅的氣息染了一身,曾經的國王,此刻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荀墨辰一一與眾人告別,然後將兒子抱緊懷裏,親了親。

最後將蘇淺眠緊緊抱在懷,久久不願放開。

此去一別,或許就是生死兩擱。

蘇淺眠眼中有淚花,折射著陽光,像鑽石一樣晶瑩。

“早點回來啊。”蘇淺眠囑咐。

大廳裏人來人往,送走了誰的愛,又迎接回誰的思念。

已經開始催促登機,一直不動聲色的沈城,竟然主動幫荀墨辰掂起了行李。

親朋好友將荀墨辰圍住,做了最後告別。

人潮湧動。

蘇淺眠一直抬頭看著他,眼神似是粘滯。她在心裏對自己說:蘇淺眠,夠了,夠了,要堅強!

可是那裏能夠?如何要堅強?貝齒咬著飽滿紅潤的嘴唇,眼神閃動,似乎有什麽話語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可隻是嗓子微微湧動,什麽也沒說,隻有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像是浸在清泉中的玻璃。

荀墨辰走了兩步,像是感受到蘇淺眠的目光,頓住,轉身,然後大步走回來,一把將蘇淺眠狠狠拉進懷裏,捧住她的臉,深深吻了下去。

大廳裏人來人往,親朋好友還在旁邊,可是似乎這些都不見了,天地間隻剩兩個人,時間慢慢旋轉,似乎下一刻就是白發蒼蒼。

有微鹹的**流進嘴裏,蘇淺眠壓抑的嗚咽,掂著腳尖,攥著荀墨辰的衣領:“早點回來啊。”

千言萬語,也隻剩這麽一句了。

荀墨辰緊緊抱著蘇淺眠,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良久,嗯了一聲,然後頭也不回的轉身,進了安檢,與所熟悉的這個世界漸行漸遠。

林城,不再有荀墨辰這個人。

沈城離開機場的時候,收到一條短信,發信人是荀墨辰。

“這是對你的詛咒。”

荀墨辰的死亡,蘇淺眠的悲傷,都將由他承擔。

詛咒啊……沈城想,他曾經說時間會慢慢蠶食掉一切。時間還早真是一種……桎梏與折磨。

天氣很好,林城難得出現蔚藍的天空。

小荀朗在蘇淺眠懷裏,將下巴擱在蘇淺眠肩膀上,撅著屁股,一手無力耷拉著,一手鬆鬆垮垮摟著蘇淺眠的脖子,似乎感受懂啊什麽,一句話也不說,烏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不知哪兒的某處。整個人與蘇淺眠緊貼,那是一種相當依戀的姿勢。

蘇淺眠輕聲哄他:“陽陽,你看,飛機。”

荀朗微微轉過頭,枕在蘇淺眠肩膀上。

一架飛機從蔚藍的天空滑過,越飛越遠,終於消隱於白雲中。

荀朗緊了緊摟著蘇淺眠脖子的手,小聲說了一句:“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