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峰不高不險,非道非釋,本無稱道之處,唯麵南峰體狀如欲綻梅花,晨映夕照之下,皆成無邊美景,最為殊勝,為人讚歎,故曾得梅之名。

而後玉女劍院於此山開宗立派,又加之曾出現一位武功絕世,破空飛升而去女仙人,世人驚歎仰止之餘,便再取一個“玉”和一個“峰”字加諸此山,梅山便又成了玉梅峰。

玉女劍院便處於玉梅峰南麵北山腰上,往來山下的路也隻有一條,由數段兩人寬的青石階梯、懸壁棧道和跨溪渡水的索橋轉折相接而成。

山腰平緩之地,還開了數十畝坡田,引山溪灌溉,如此有水有糧,已可說是一方自給自足的小天地。

至於人工造物,數百年來經由十幾代玉女劍院弟子悉心營造,雖說不上屋舍連綿十裏,鱗次櫛比、炊煙連雲,但精舍秀屋幾十幢皆點在風景最美處,離得又都不遠,有花徑石道連通,整體評價,絕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豪莊園。

這麽一處好地方,怎能不引得一些拿幾棟青磚院子就當門派之基的小派流紅眼哈喇子?

趙長老,趙公子,再加洶洶而來灰灰而去的百刀門……這一的麻煩的誘因,擱在這地盤身上的不會少。

好在千鈞一發之際,天降一個大俠蕭靖宇,扶大廈於將傾,最後又被淩婆婆借機留下成了玉女劍院的男人和大靠山!

傾覆危機,化於無形。

玉女劍院上下近百人口,皆大鬆一口氣,以為世道又太平了,日子又有指望,遂心滿意足地生活下去,對那新加入的男人,隻有歡迎。

隻可惜,劍院掌門於素馨,不這麽想。

今夜正是月明星稀,銀光遍灑玉梅峰,高牆重瓦、鬥拱飛簷都泛著瑩瑩光芒,偶有白雲渡空,世界便一暗一明,更添生趣。

劍院外圍西牆根陰影下,兩個身穿夜行衣,背著包袱長劍的蒙麵人俯身急走,起落之間聲音極小。

“到了。”為首的身段稍高的人突然打了個手勢,動作放緩下來,同時眼睛警惕地朝四周觀察。

“大姐,我們就從這翻出去?”身形纖弱些的蒙麵人悄聲問道,聲音裏竟有些顫抖,仿佛在做什麽恐怖的事。

前麵人聽出不對,蹙眉扭頭,嗔怪地盯著她,不喜道:“怕了?怕了小五你就回去,我於素馨自個兒走。小沒良心的,這才跟他待了幾天?”最後一句埋怨的話很模糊。

這一對人,赫然正是玉女劍院的掌門兼大師姐於素馨,和最小的五師妹曹可兒。

小五曹可兒縮了縮腦袋,不說話了,隻是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又抬頭看了看牆頭,輕輕提氣,一翻身便上了兩丈高的朱牆,再一閃便失了蹤影。

於素馨眼眸暗了刹那,同時微不可察地輕歎一聲,隨即又堅定起來,提氣輕身上躍,一轉眼也沒了人影。

兩人牆外匯合,再度貓著腰於陰影中潛行,劍院晚上有人值夜的,雖然明哨暗樁巡邏隊都在於素馨腦子裏裝著,絕不會碰上,但小心些總是不錯。

不到一刻鍾,兩個蒙麵人就來到劍院正門外那一片石坪上,兩人這才直起腰,回頭看向這生養她們十幾二十年的家,眸中一下便濕潤了,小五甚至快壓不住抽泣的聲音。

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

這剛剛走出家門口,那種喪家犬的淒慘感覺便如火星遇油,篷得在心中眼中炸燒開來,燃得倆人兒差一點就要抱頭痛哭。

還好於素馨久為掌門,也算心誌堅毅之輩,咬了咬紅唇,狠心一扭頭,拽著五師妹便走。

“大姐,我們以後,還能不能回家?”小五哽咽著問,看著大姐的眼睛裏充滿希冀。

於素馨本想回不能的,但看著妹妹星星一樣的眼睛,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手上的力道便又鬆了三分。

兩人拖拖拉拉地往石坪出口走,卻都沒發現,石坪某處黑影中,飄過一聲輕輕地歎息。

蕭靖宇觀察著兩姐妹的愚行,想責罵覺得太殘忍,想勸慰又覺得不夠有力,一時間也是滿腦門官司,看了好久,竟沒能拿出個一錘定音的主意。

這眼見她們就要走下石階了,才覺得不能再猶豫,一晃身,如大梟般飛掠虛空摶搖而下,無聲無息間立在石階上,然後一步步向上行去,與師姐們相向。

“啊!”於素馨剛剛探下一隻腳,突得發現眼前竟多了一人,心裏大駭,幾乎滑步跌倒,身後的曹可兒刷得一聲抽出長劍,照著人影就向前攻去,劍不留情。

“哼!”蕭靖宇冷哼一聲,隨手曲指一彈,錚一聲輕鳴後,曹可兒向後踉蹌幾步,麵罩也飛了,怯聲驚呼道:“蕭大哥?”

於素馨緊隨的劍勢一頓。

“把我教你的東西用在我身上,這算不算欺師滅祖?”蕭靖宇沒好氣地喝道,曹可兒如受驚小鹿,惶惶然一下丟了劍,臉色蒼白,身形顫抖,亦步亦趨地後退。

“還有你,於素馨,身為掌門,卻扔下整個門派偷偷逃跑,這就是你母親和淩婆婆教你的掌門之道?”蕭靖宇瞪了小丫頭一眼,卻不願再深責,便將矛頭指向同樣沉默不言的於大小姐,語氣和語意都凶了許多。

於素馨兩人被蕭靖宇逼回石砰之上,卻恍若未察,眼神淩亂到了極點。

於素馨隻覺眼前灰暗到極點,原本充滿雅意的月色銀光此時也陰森冷漠,刺得外露肌膚一陣顫栗,一時間竟覺得處處受製於人,萬念俱灰。

“他是我的克星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在心澗中回蕩,卻不曾有另一個聲音來肯定或否定這個問題。

緊接著,心澗深處猛得竄起一股大火來,火色變幻,化出母親憐愛中帶著責怪的麵龐,淩婆婆急切的麵容……每個人都在向她訴說著什麽,可聲音卻朦朧一片。

於素馨癡癡地流淚,不知不覺中,她已癱坐在地上,雙手勉力撐著身體不倒伏下去。

曹可兒也呆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看大姐,看看麵色變幻的蕭大哥,不知所措。

蕭靖宇一陣火大,覺得這人怎麽回事,明明做錯事,卻還像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一般,隻差嚎啕大哭。

他強忍著怒火,一步步走進於素馨,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命令道:“現在回去,繼續當掌門,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沒人怪你,但你要自己爭氣。”

令人沒想到的是,這番話仿佛正刺到了於素馨的痛處,她一下跳了起來,瘋了一樣抽出長劍便朝蕭靖宇砍去。

銀月之下,劍光霍霍,很是驚豔……可沒到十幾招,劍意便散的不成樣子,章法大亂,完全是瘋劈瘋砍了,期間還夾雜著於素馨歇斯底裏地控訴:“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我要聽你的?你才來幾天?我於素馨又為劍院付出多少!三年了!當年我娘讓我當掌門,好,我當,不願意也硬著頭皮當。之後淩婆婆又要我當好掌門。好,我沒天分,但我努力去做,拚命去做。劍院沒有男人撐門戶,姐妹們又需要羽翼護持,好,那我來為她們遮風擋雨,哪怕豁出這條命去。我沒能力做到最好,但我用心去做,用命去做……”

“咣當!”長劍摔落地上,於素馨伏地痛哭。

“可是沒用,沒用!謠言才起,門派裏就人心浮動,魑魅魍魎都現了形!百刀門一群臭男人,把我們殺得落花流水,把劍架在女兒們的脖頸上!趙公子仗著有個好老爹,拉來一票肮髒齷齪的狐朋狗友,硬逼我給他當媳婦!這天大屈辱,我卻隻能牙齒打落往肚裏咽!”

於素馨猛得把頭抬了起來,又笑又哭地看著麵色憐憫的蕭靖宇,伸出一隻手指著他,“不錯,不錯!然後你來了,你解救了可兒,解救了劍院,也解救了我!可再然後呢?你搖身一變就成了我們的夫君。五女一夫,天啊!武林中何曾有這樣天大的笑話出現?你到底做了多少?就能把我們五姐妹今後一生的名節和身子都換了去?你自己說說看,這該是不該?”

蕭靖宇一言不發,於素馨又哭倒了下去,嗚咽道:“哪個姑娘的終身大事會如此草率孟浪?哪個姑娘又能心甘情願地接受?我不願!可我發了誓,我發了誓!我沒辦法,除了離開,我還能做什麽?不離開,我又有什麽能做得比你更好?可就這樣一個卑微的選擇,卻又讓你截住了,蕭靖宇,你就不能讓我順心如意一次嗎?”

於素馨之泣訴,如杜鵑啼血,悲哀淒慘,聞者落淚。

在蕭靖宇耳中,劍院正門裏麵,三個擠門縫後嚶嚶哭泣的聲音中的心疼和同哀讓他歎息,外麵身旁的曹可兒早已泣不成聲,與於素馨抱作一團,土泥和著淚水,將手臉花了一片,此情此景,讓他頭一次心亂如麻。

蕭靖宇仰望星空,借著明月星河讓自己躁亂的心緒平息下來。

“是了,我有的我的悲傷,我知她們不知,但我不會哭。素馨有素馨的痛苦,卻沒有必要要求她跟我一樣,哭吧哭吧,也許哭出來就舒服了。不過哭完了,還是得聽我的。”

蕭靖宇片刻之間就定了主意,忽得俯身一抄,將兩個花貓全部扛在肩上,在她們還沒反應過來時,一跺腳,人如飛煙浮空,幾個起落便落進了劍院內,驚起叫聲一片。

“晴晴,秀水,瑤兒,找兩個浴身的木桶來,再燒些熱水,我要給這兩個糊塗蛋好好洗一洗,讓她們徹底明白,什麽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