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虜平蠻功貫古今人第一。出將入相才兼文武世無雙。

姑且不論徐達之死是否是洪武帝朱元璋的手段,但朱元璋這句評語卻在民間廣為流傳。相比大多數被誅戮的功臣,徐家至少看上去還是滿門榮華。徐達三個女兒全都聯姻帝室,一是徐皇後,另兩位則是代王妃和安王妃。四個兒子裏頭除了次子徐添福早夭,更是出了兩位國公。隻這兩位國公一位奪爵幽禁至死,一位橫死殿前,後代襲爵也是風波重重。

因此,真正享著了祖上福蔭的隻有三子徐膺緒,他安安穩穩擢升中軍都督僉事,世指揮使,活得逍遙自在。他故世之後,長子襲了指揮使,食祿不視事,次子徐景璜也在軍中不上不下掛了個職銜。這原本是勳貴子弟們常走的一條路,但是,徐景璜自小便過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那一丁點俸祿哪裏看得上,於是三番兩次托人陳情,日前總算是得了任命。

“老爺,如今上頭任命一下來。看還有誰能小覷了您去!”

“就是就是,別看如今本家還有魏國公定國公,可魏國公的爵位不過是剛剛發還,定國公之前還因為居喪不出宿遭了彈劾,這寵眷上頭大打折扣,不過是虛掛了國公名頭而已!”

“小的可是聽外頭說皇上要遷都回南京,到了那時候,您這個錦衣衛指揮僉事便是禦前數得上號的人物,立功授封不在話下,咱們家說不定能再出一位國公爺呢!”

徐景璜本就愛聽好話,聽一幫小廝嘰嘰喳喳奉承逢迎著,他不禁誌得意滿,就連走路也有些飄飄然。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偏寵他,可即便如此,自家終究比不上襲封國公的那兩家來得尊榮,雖說他文武上頭樣樣稀鬆,可做夢也想如祖父徐達那般顯赫,因而在鑽營上頭動足了腦筋。想起前兩日在錦衣衛衙門裏頭受下屬參禮的情形,他臉上笑意就更深了。

“隻不過,那位劉大人卻冷淡得很。他以為自己算什麽人物,一個世襲百戶出身的軍戶,到這個位子已經是祖上積德了,還敢對老爺指手畫腳,什麽玩意!”

聽了這話,徐景璜頓時眉頭大皺。這些天在衙門裏頭晃悠,他確實覺得劉俊總是伴著一張臉很讓人不快,但人家畢竟是他的頂頭上司。也就隻好忍了下來

。此時他沒好氣地瞪了那個多嘴多舌的小廝一眼,隨即輕哼一聲道:“今兒個是元宵節,老爺我高興,少說這些掃興的話。這些天忙著打點上下,如今總算能鬆乏一下,去秦淮河邊的萬紅閣!”

盡管大明定製是官員不許眠花宿柳,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今奢靡之風大起,京師的文武百官尚且在飲宴時歌姬滿前,更不用說江南之地了。在起初國喪的時候,秦淮河上很是冷清了一陣子,如今河上畫舫旁邊的酒樓漸漸又是高朋滿座笙歌曼舞,奏的是靡靡之音,跳的是天魔之舞。飲酒作樂的不是勳貴高官便是富商大賈,那喧鬧聲幾裏外就能聽見。

萬紅閣是秦淮河邊上一處極有名氣的酒樓,進進出出的都是些有身分地位的賓客。自然,飲宴要盡興,各雅座包廂中少不得叫了歌舞伎相陪。到這裏來的都是為了享樂而不是為了商談事情,遇上知交友人甚至還會一塊樂和,因此樓上的一眾雅座都是用四扇或是八扇大屏風隔開,各自飲酒行令的聲音往往會傳得四處都是。喧鬧無匹。

然而,在這一片喜慶氣氛中,往日被奉為上賓的徐景璜眼下卻是和幾個小廝枯坐在那兒,麵前那個老掌櫃正在不停地打躬作揖。

“不是小的們有意怠慢,實在是今兒個元宵,秦淮河上那些有名的姐兒們都被出條子叫走了,剩餘的那些都要應付這兒酒樓上的客人們。剛剛倒是有一批姑娘空閑了下來,錦衣衛的劉指揮使卻是恰好使人過來,出條子一下子全都叫走了,說是要宴賓客。徐大人,您可是常來的主顧,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您哪!”

原本是滿心興頭,被眼下這種情形一衝,徐景璜自然是惱火至極,當下也不搭理那掌櫃,卻打發了一個小廝去打聽。滿桌珍饈佳釀沒有人陪侍總是無趣,他味同嚼蠟地填了個半飽,那小廝就一溜煙跑了回來,稟報的話卻是和那老掌櫃沒什麽差別。非但如此,他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之前錦衣衛那邊派人出條子時的驕橫,仿佛是自個親眼看到了一般。

“咱們走!”

徐景璜隻氣得七竅生煙,丟下筷子就起身拂袖而去。那掌櫃追著送到門口,看見一行人上馬風馳電掣地走了,這才哼了一聲,又眯著眼睛低聲嘀咕道:“這先頭中山王那樣英雄蓋世的人物,怎得子孫後代就養出了這麽個不爭氣的東西?”

策馬在大街上狂奔了一陣子,被那冷風一吹,徐景璜便漸漸放慢了速度。但心頭的邪火仍是未消。見一眾隨從都簇擁了上來,他便咬牙切齒地吩咐道:“走,去錦衣衛衙門瞧瞧

!”

到了地頭,他一甩韁繩下馬就徑直往裏頭闖,到了二門卻被好些軍士攔了下來。不管他怎麽發火,他們就是死活不放人進去。眼看徐景璜眼睛通紅,赫然是氣頭上,那個為首的百戶卻絲毫不懼,甚至還陰惻惻地說:“徐大人請放尊重一些,大人正在裏頭宴請要緊客人。這會兒您又沒有公事,何苦一定要進去?咱們大夥兒敬您是貴胄,您才上任沒幾天,要是鬧出不敬上官的醜聞來,這禦史一彈劾,那可不是好受的!”

盡管紈絝,徐景璜畢竟不是傻子,一聽這赤luo裸的威脅,他心裏怒火更是高熾,腦袋卻清醒了許多。氣咻咻地瞪了那家夥一眼,他便扭頭就走,等走出錦衣衛衙門,他不禁怒氣衝衝地一鞭子狠狠打在了那個石獅子上,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劉俊。你等著瞧!”

這麽一群人氣勢洶洶地出了巷子時,那邊正好也有人拐出了前頭那條大街的西牌坊,兩邊險些撞在了一塊。因徐景璜正在怒火衝天的時候,當下就不管不顧喝罵了兩句,等看清了對麵這一行人,為首的年輕人穿的體麵,他便恨恨地住了口。這時候他也懶得理會其他,掉轉馬頭就準備走人,還沒來得及走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可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徐世兄?”

聽到這一聲,徐景璜當即停住了,又轉過頭來瞧看了一眼。發現沒有絲毫印象。他就沒好氣地問道:“你是何人?”

“徐世兄這記性真是……年初三咱們之前不是在魏國公府上見過?”孫翰看見徐景璜仍在狐疑,便立刻自報家門,還不等這人有什麽反應,他便上前一把拉住了那韁繩,“元宵佳節,我正好有個朋友請客,撞上了就是有緣,咱們一塊去喝一杯!放心,這請客的人你也認識,他特意叫了好些當紅的歌姬,有的是樂子!”

別人既是盛情相邀,徐景璜也不想回家去對著自家那些吵吵鬧鬧的姬妾,因此沒怎麽細想就答應了。等被人拖到了地頭,看到那酒館中果然好些是自己認識的狐朋狗友,座前尚有美貌歌姬舞伎,他隻覺得心頭鬱鬱之氣一掃而空,一屁股就在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既是紈絝子弟的大聚會,眾人自是放浪形骸,酒足飯飽之際,不少人就摟著美貌佳人上下其手了起來。等到散場的時候,徐景璜飽足了口福眼福手福,又在孫翰勸解下飲了醒酒湯,隨即少不得拉著他道了一番感謝,隨即笑說道:“孫老弟真是仗義人,帶挈我好生逍遙了一回,以後你有什麽事盡管找我

!兄弟如今在錦衣衛,能幫的一定幫你!”

好容易逮著這機會,孫翰心中大喜,麵上卻絲毫不露,隻是歎了一口氣:“徐世兄的好意我心領了,雖說我如今確實有求著錦衣衛的地方,但你如今剛進去沒實權,上頭還壓著一位錦衣衛指揮使,我怎好讓你為難?今天我不過是借花獻佛帶你來樂和樂和,你不用放在心上,這幫忙兩個字就不用提了。”

徐景璜原隻是隨口一說,並不是真心。可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這麽一句話,他頓時停住了腳步。扭頭看了看孫翰,見其拱了拱手就往另一個方向走,他更是惱了起來,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肩膀,又惱火地說:“孫老弟這是瞧不起我?你別看我如今不是南京錦衣衛的頭號人物,可你出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咱們徐家在南京是什麽牌名的人物?再說,那個劉俊也神氣不了多久,京裏很快就得有人下來了!”

孫翰原本受張越之托來幹這種事,心裏總有些七上八下,此時聽說此事,他雖已經從張越那兒聽說過,卻仍是裝模作樣追問了一番。徐景璜要賣弄本事,將京中人事調動一一說了,又冷哼道:“到了那時候,劉俊雖還是錦衣衛指揮使,卻也休想再把持著每一件事。所以,孫老弟要是瞧得起我,就盡管把難處說出來。要是瞧不起我,那就什麽都不必說了!”

“咳,徐世兄既然這麽爽快,那我可就直說了。事情是這樣,我有個遠親來求我……”

孫翰把王勳亮那件事拐彎抹角說了一遍,然後就唉聲歎氣地搖了搖頭:“要說我又不是個人物,人家是英國公的親戚,原本求不到我頭上,要求也該求英國公。可我那遠親乃是膽小怕事的,壓根連提都不敢向英國公提,卻讓人和我說,讓我去求求我那三舅哥,可我三舅哥如今是打定主意逍遙,壓根不肯管此事。唉,我原本要是在京城還好,能求求那些親戚,如今卻是什麽忙都幫不上,隻有幹瞪眼的份。我這些天都快愁死了,可卻始終不得其門。”

想到今兒個在錦衣衛衙門被擋在門外,劉俊出條子叫了那麽多歌姬請客也不叫上自己,徐景璜不禁恨得牙癢癢的。等聽魏知奇提到英國公三個字,他隻覺得眼睛大亮。徐家固然是有兩位國公,可那都是供起來的擺設,哪能和那位當朝第一人相提並論?當下他再也沒什麽顧慮,直接打保票道:“這事情我是管定了!你放心,不出十日,我一定給你個答複!”

“此話當真?啊呀,徐世兄真真是我的救星,我在這兒代敝親多謝了

!我也不求其他,讓他少吃點苦頭就足可交差了!”

徐景璜這會兒想的卻是前幾天在衙門裏閑逛,卻是有一處地方進不去,心裏頓時起了疑竇,當下就擺擺手說:“你看著,等我查明了,事情有的是轉機!我先走了,孫兄放寬心!”

費盡心機總算是做成了這麽一件事,等把那位醉意醺然的世家子弟送上了馬,眼瞅著人走了,孫翰忍不住抹了抹額頭,發現這大冷天竟是出了一腦門子油汗。回憶了一番剛剛的表演,覺著沒什麽差錯,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天是元宵節,街頭巷尾雖沒有掛彩燈,但家家戶戶之中仍然能聽到歡聲笑語。孫翰一路打馬回到了家裏,得知元宵家宴已經結束,張越回了書房,他就氣咻咻地直接殺了過去,一進門就氣急敗壞地說道:“他娘的,大過節的陪著這種人敷衍,比寫文章打架還累!”

“你可曾經是國子監的優等生,要是讓那些老夫子們聽見你說粗話,又要吹胡子瞪眼了!”張越站起身來,親自從蒲包中拎出茶壺,殷勤地給孫翰倒了一杯,這才笑道,“既然你和我一同下來,咱們可是郎舅,我不找你幫忙還能找誰?再說了,一回生兩回熟……”

“打住打住,我可希望別有第二回了!以後要是元節你再差遣我幹這種事,我打死了也不接。”孫翰沒好氣地瞪了張越一眼,咕嘟咕嘟把一杯茶一飲而盡,隨即就搖了搖頭,“我現在才知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種事情說來容易做來難,說起來我可不如你和房陵有毅力有耐心。話說回來,錦衣衛如今有這般變動,不知道房陵在那裏怎麽樣了……哎這家夥居然當了錦衣衛,還真是不可思議!”

“這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人各有誌,他能走到今天,自己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夫。對了,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下午我爹讓人捎帶了一封信過來,房陵的婚事定了。”

孫翰正在自個倒茶,聽說這消息頓時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這家夥也已經年紀一大把了,他還真是能耐,硬生生把婚事拖到現在,如今總算是開竅了?是誰家的千金?”

“他這家夥會挑媳婦,那是已故彭城侯夫人的一個遠房侄孫女,家世不顯,隻是尋常官宦人家。他四月辦喜事,這喜酒咱們是喝不成了,捎個信讓家裏人隨一份賀禮吧,別太顯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