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哧策馬狂奔。一口氣跑了十裏之遙,才勒住了馬韁,卻是東西莫辨,跑暈了頭。

天還沒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緊,伸手不辨五指。

一氣殺了四個人,黑天撲地的一陣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馬而止,才覺著眼前金星亂冒,體力透支過劇,幾至有墜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戶”那個狗頭的外表忠厚給蒙騙了過去,以至於輕而放棄職責,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裏。如今是什麽都晚了,來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卻是聽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惡毫無疑問應該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這無義的小人!狼心狗肺的東西!”

說不出的那種激動,馬蹄踐踏,人馬就地團團打轉。牲口打著響鼻,呼嚕嚕噴著長氣兒。

“老夫人!潔姑娘,你們在哪裏?等著我,千萬死不得……我就來了……”

仿佛是一把鋒利長刀紮向心窩,一時間怒血泉湧,狂流滴沙,無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雙翅,一飛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頭撞死算了。

卻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裏?

“接迎”潘氏母女,車過“繁峙”時候,不過才晌午時分。

那裏卻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縣令李樹屏,會同驛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問安之後,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儀。

照侯百戶的意思,今夜務必趕到“代州”,在那裏歇腳過夜。

母女主婢三個人,盡管累得全身酸軟,想想親家翁洪大人那邊,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長夢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顧不了身上的勞苦,便又上了馬車。

仍然是洪大人講究的油碧彩車,牲口卻是新換的。這一路風光綺麗,五台、夏屋雙峰並峙,一道蜿蜒長城,直似臥龍起伏,車行指點,平添無限樂趣,倒也不覺苦悶。

這一路沿途古跡亦多,所見碑刻,多魏晉物,潘夫人雖讀書不多,潔姑娘卻博學多聞。晉省一地,雖時有幹旱,但文風頗盛,棉絲鐵瓷,舉國聞名,即以平定“陽泉”所產瓷器,色白如玉,世稱“定窯”,便是較之瓷鄉“景德鎮”所產名器,亦不少讓。至於“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漢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堯禹舜,也都與山西脫不了關係。且聽潔姑娘娓娓而道,如數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側,聆聽著女兒解說,不時地臉現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這孩子如此文采,隻可惜生就女兒身子,要是個男孩兒家,該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後乏嗣,隻留下這個女兒,難得她知書達禮,事親至孝,雖是女孩兒家,自幼卻也沒有嬌慣了她,如今事當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邊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護,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難為她了。”

想著,想著……心裏越是愛憐有加。一路折騰,早先在驛站不及梳理,頭上的發髻兒都散開了。

背過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兒給好好梳理一下,卻把個碧綠翠簪叩向嘴裏。

卻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腳下,輕輕一跌,竟自拆了,一分為二,成了兩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卻是又愣住了。

“寶釵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難道說,眼前有什麽禍事,臨到了自己的頭上?

這個念頭的忽然興起,由不得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整個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會兒,才似清醒過來。

打量著手裏的兩截斷釵,搖頭歎息一聲:

“啊……斷了!”

潔姑娘接過來看了一下,不經意地笑道:“不要緊,叫金器鋪子給鑲個箍子,照樣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裏能體會大人的心思?更何況這類金屬靈性的感覺征兆,那就說也說不清了。

彩蓮由潘夫人隨身攜帶的首飾匣子裏又挑了根玉釵,和潔姑娘兩個人配合著總算把她的“元寶發式”給梳好了。

照照鏡子,光潔油亮,連一根跳絲也沒有。卻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陰影籠罩著,再也提不起一些興頭來了。

卻在這時,前道上車馬喧嘩,仿佛有人來了——同時間這輛所乘坐的油碧彩車,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到了?”

彩蓮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著強烈震撼的眼神兒向她望著,直覺地覺出了不妙。

“來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給他們招呼說話。”

潔姑娘說:“大概是代州衙門裏來人了。”

聽女兒這麽一說,潘夫人的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

真教潔姑娘猜對了。

代州衙門差人來了。

一個姓陸的“同知”,押著大隊人馬和一輛空著的馬車,像是“路迎”來了。

侯百戶說得好:

“陸老爺親自來接夫人小姐來了。”

來人陸謙,雖然職司“同知”,因為所任職的“州”衙門要較“縣”衙門高上一級,按明朝製度,“知州”是“從五品”的官階,“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屬員,也有“正七品”的功名,與“知縣”不相上下,是以派頭不小,差不多的時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雖說是朝廷二品大員的誥命夫人,但如今與過去判若雲泥。實不可同日而語,若非是仰仗著那位未過門的親家翁抬舉,哪能有眼前排場。

聽說是陸同知親來迎接,慌不迭與女兒下車相見——對方騎在馬上,捋著一部黑須,頻頻點頭說:“你就是巡撫大人的官親,潘夫人嗎?”

潘夫人應了一聲。

陸同知眼睛轉向潔姑娘:“這是你女兒潘潔?”

潘夫人又應了一聲,心裏卻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憑對方區區一個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當前而論,不看僧麵看佛麵,即使看在洪大人麵上,亦不該如此托大,顯然是個不識時務的人。

心裏雖然這麽想,也隻能自歎自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這些了。

陸同知一雙眼睛在潔姑娘身上轉了一轉,咳了一聲說:“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著我來接待,你們這就換過車來吧!侯百戶也好回去複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後者賠笑道:“陸老爺有他們自己的馬車,侯亮這就跟夫人、小姐告別,不再侍候你們啦!”

說著抱拳躬身一拜,轉身待去的當兒,不知怎麽竟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老夫人、小姐……你們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輕,一切聽令行事,作不得主……這就……”

一言未已,語下咽塞,竟淌出淚來。

一旁的陸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戶,你太多禮了,這就請回吧!”

侯亮其時悲從中來,原似要說些什麽,聽見陸同知這麽一說,才似有些發覺,一時收斂失態,含糊應一聲,由地上爬起。

陸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見著撫台大人,就說我家大人聽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請他老人家不必掛念,過上幾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問安,麵稟一切。失禮、失禮,老哥這就請走吧!”

侯亮看著他,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歎了口氣,拱了一下手,隨即轉身上馬自去。

潘夫人望著他的背影,一時臉色蒼白,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車上的箱籠什物,早已轉到了另一輛馬車上。

這輛車雖不若先時乘坐的那輛舒適華麗,卻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馬車,未及多言,馬車即在陸同知帶領前導之下,浩浩蕩蕩踏上了未竟征途。

黃塵彌漫裏,猶見侯亮一行人馬,佇立驛道,遠遠目送。

潔姑娘說:“倒是看不出來,侯亮是這麽樣的一個人!”

彩蓮不解道:“好好在他們車上,幹嘛又換過來?我們現在到底是上哪兒呀。小姐?”

潔姑娘說:“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去代州……”

微微一頓,她卻也有一些納悶,轉向母親問道:“娘,這是怎麽回事?侯亮不是來接我們的嗎?怎麽他們又打發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臉色蒼白得厲害,聆聽下仍然是一言不發。

“娘,您怎麽啦?”

隻當是母親仍然為著那一支“斷釵”心存不快,一麵說一麵用手輕輕向她推。

這才似把潘夫人由夢中驚醒。

“孩子……”她說:“我們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淚已簌簌淌了下來。

“怎麽回事?”

潔姑娘嚇得睜大了眼睛。

“但願我是猜錯了……”潘夫人嚅嚅說道:“別是洪大人把我們出賣了吧?”

“怎麽……會?您是說……”

“我是在擔心,洪大人把我們出賣了……”潘夫人臉色白裏透青:“知人知麵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這樣,他可是連禽獸也不如,我們全家都瞎了眼睛,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該如此了……”

幾句話出口,直把潔姑娘與彩蓮嚇得麵無人色,半晌作聲不得。

“不……不會……”

定了定神,潔姑娘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這種事。娘……一定不會是這樣……您放心吧!”

“是不是這樣,等一會就知道了!”

長長地歎息一聲,潘夫人喃喃說:“我們太傻了……不該把袁菊辰留在雙靈驛,要是有他跟在身邊就好了……”

在這個黑黝黝的小房間裏,三個女人足足等了一個更次,仍不見“知州”大人的傳見。

呼呼夜風,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銀紅紙糊就的窗戶上,發著輕微的那種唰唰聲音——月影偏斜,把一行鬆樹的影子,倒映在窗戶上,那個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單調了。

房子裏隻點著一盞燈,光度晦黯,似乎還不如外麵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臥,竟日車行,不勝勞頓,躺下不大會兒她就睡著了。

潔姑娘與彩蓮捉對兒在炕上坐著,用一床被子蓋著腿,卻是不敢睡。

這裏的人剛才關照過了,還不是睡覺的時候,要見過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這位大人恁忙碌,這般早晚還不傳見,母女二人這個“候見”之苦可是大了。

雖在落難之中,這“大家”風節,卻也不能不顧。

生怕有失儀態,母女兩個人“盛妝”以待,連件外衣也不敢脫。

這地方似乎比北京還涼,不過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後,竟很有股子冷勁兒,腳丫子冰涼冰涼的,在被窩裏半天都悟不熱。

“到底算是怎麽回事嘛!”

彩蓮伸著胳膊,打了個老大的哈欠,語焉不清地嘀咕著:“有什麽話明兒個不能說嗎?非得今天?”

潔姑娘看她睡眼惺鬆,有點支持不住的樣子,不由大生憐惜,輕輕道:“那你就先睡吧!帶著你出來可真是個累贅!”

彩蓮“小可憐”似地瞧著她,想說什麽,話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個哈欠,便老實不客氣地縮下身子來,頭才挨著了枕頭,便睡著了。

瞧著她那張不失稚氣的臉,潔姑娘好生不忍,輕輕歎息一聲,把被子為她拉起來蓋好了。

這當口兒可就聽見了院子裏的梆子聲,三聲梆子,三點小鑼——三更三點,敢情是“子”夜來臨,夜深了。

對著銀紅紙窗,俄傾間,潘潔竟自發起呆來。

這算是怎麽回事兒?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懸在了半空中……

冷靜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覺出了有些不妙。母親的話語猶在耳,這一霎尤其尖銳,像是一根針,猛然地刺進了她的心裏。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給出賣了?

再想,那個自幼就相識的侯亮,離別時的諸般反常,分明已在預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時糊塗,竟沒有看出來,倒是母親心思夠細,悟出了個中道理。以方才印證此一刻的遭遇,絕非“杞人憂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潔姑娘不禁打了個冷戰,直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困倦,早就忘了個幹淨。

緊緊的咬著唇兒,臉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麽回事?”

總不成洪大略礙於自己母女的情麵,不便相見,便暗中唆使這個“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這樣,今晚明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喪失性命,端看這個知州大人如何發落執行了。

潘潔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開被子,下了炕,總是心裏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戶,輕輕地把窗子推開條縫,向著院子窺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葉扶疏。不像是州縣衙門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內宅所在,或是一個通向內宅的別院。

有一條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個門洞,門前佇立著一個佩刀漢子,地上插有長燈一盞。再看,附近左麵,也有兩個同樣穿戴佩刀漢子,各踞一麵,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別無人影兒。

悄悄地關上了窗戶,潔姑娘倚牆直立,心裏撲通通直跳,看來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來了,即使有心脫逃,也屬妄想。

若非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潘潔總還存著萬一的希望,總不敢相信,這個父親生平第一知己,會是這樣的人。

即以常情而論,父親既已身死,大不了這門婚事告吹,又何至於非要對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許自己純屬多慮,且先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才好。

一顆心七上八下,東想西想,總是難以持平。

長夜漫漫,卻要等到什麽時候?

她這裏剛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行人的腳步聲,沙沙來到近前。

即聽得門上“砰砰”兩聲力拍,一個人粗著嗓子喊道:“起來!起來!大人來啦!”

正在睡覺的潘夫人和彩蓮,俱不禁由夢中驚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潔忙過去為母親加件衣服。彩蓮找著鞋子,還不曾為她穿好,門外鎖鏈聲響,房門已推了開來。

一片燈光璀璨,隨即走進四個人來。

走在前頭的兩個人,分屬當差,各人持著一盞書有“代州”字樣的棉紙燈寵,進門之後,分向左右站立,後麵的兩個人,才是正主兒。

兩個人身上都披著一件披風,右麵瘦高的一個長臉,留有黑須,正是日間郊迎潘氏母女來此的那位陸同知,陸大老爺。

左邊的那個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歲不大,似較那位陸同知還要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個頭兒不高,卻似極有精神,一雙高聳的顴骨,配著鷹樣的一隻鼻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個極有城府的厲害角色。

“噢!裏麵太黑了,點燈!點燈!”

陸同知也附和道:“叫他們掌燈!”

外麵有人回應,隨即抬進來一隻高腳架燈,頓時屋子裏光華大盛。

汪大人揮揮手,連先時兩個打燈籠的人也打發出去。房子裏便隻有他和陸同知以及對方三個女人。

汪大人一麵看著陸同知遞來的一張手本,一麵對潘夫人母女頻頻打量。

“對不起,衙中事忙,到現在才抽出空來看望你們,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點了一下頭,指了一下女兒:“這是小女潘潔……”

潔姑娘福了一福:“參見二位大人!”

“起來,起來,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來摸著下巴頦上的短須:“吃過飯了吧?”

潘夫人說:“吃過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過……總算過去了!”

“噢……”汪知州輕輕一咳:“你們的事,我多少聽說了一些,這是要上哪裏去?”

怎麽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忽然有此一問,三個女人一時都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話直說:“太原洪家!”

“哪一個洪家?”

“洪巡撫,洪大人府上。”

“原來是洪大人府上!”

一麵說,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聲地笑了。一隻手習慣地摸著下巴上的胡子,兩隻眼睛隻是在她們母女身上打轉。

“能告訴我,為什麽要去洪大人府上麽?”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與洪大人是同科進士,結有金蘭之好,小女與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約,所以特來投奔!”

“原來如此。”

說著,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聲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汪知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也曾是朝廷命婦,怎麽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無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們兩家門不當戶又不對,豈能高攀?”

幾句話直說得潘家母女透體發涼。

“說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這幾句話不知是洪大人親口所說,還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請你說個明白!”

“哼!”汪昭臉色一沉:“這又有什麽分別?”

“分別很大!”潘夫人臉色鐵青道:“若是洪大人親口所說,我們母女便隻當眼睛瞎了,立時回頭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說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總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轉向側座的陸同知呲牙一笑:“撫台大人的手諭,可在身上?”

陸同知應了一聲:“在!”雙手呈上。

汪昭接過來,轉向潘夫人道:“我這裏奉有撫台大人的手令,不許你們到太原胡鬧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對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殺官差各節,著令本官秉公處理,嚴查究辦,不得徇私寬容!”

“這……是洪大人說的?”

“誰還騙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過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抖顫顫接過信來,潘夫人匆匆過目一遍,一時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轉向女兒道:“你也瞧瞧吧!”

潘潔伸手接過來,看了一遍,低頭不語。

汪昭“嘿嘿”笑道:“怎麽樣,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顫抖道:“我認得他的字,是他親手寫的……我們母女……連她死去的父親,我們的眼睛都瞎了!”

說時忍不住熱淚涔涔而下。

“隻是……”她卻有不解之處:“既是這樣,為什麽派侯亮來接我們?他又是安的什麽心?”

兩位大人相視一笑。

“你好糊塗!”陸同知忽然插口說:“要不接你們,你們會自己來麽?”

汪大人聆聽之下,“哧哧”笑了起來。

“就這麽辦啦!”

汪知州一隻手摸著胡子:“太原你們是別打算去了,先在我這衙門裏住著吧!”

“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著,微微搖頭道:“不,謝謝你……我們得走。走……”

說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來,潘潔和彩蓮也跟著站起,像是馬上就要離開的樣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聲地笑了,眼睛珠子向著身邊的陸同知看了一眼,要“借”他的嘴說話。

姓陸的當然會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響:“放肆!”

三個女人陡地為之一愣。倒是沒有想到說得好好的,對方說翻就翻,忽然變了臉。

陸謙的這聲叱呼,可也並沒有把對方三個女人“唬”住。

“怎麽,不叫我們走?”

潘夫人那一張白中透青的臉,無比陰森,氣得全身打抖。

“我們不去太原……難道還不叫我們走……”

“走?”陸同知翻動著一雙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過去在朝廷為官的份上,你們母女早就下到大牢裏了,還能在這裏跟你們坐著說話?”

“我們犯了什麽罪?為什麽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潔姑娘忽地閃身而前,水汪汪一雙大眼睛裏滿是淩厲,那樣子真像要把對方兩個人給吞到肚子裏。

汪知州倒似嚇了一跳,可是接下來,他卻“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聲地笑了。深邃的一雙長三角眼睛裏,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賞”的眼光,向對方這個少女品評地看著,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一些惱態。

陸同知很明白這位上官的意思,“愛烏及屋”也不便發作,一時也嘿嘿有聲地笑了。

“為什麽?大姑娘你這話問得好,難道你還不知道?你們母女,就連這個小丫頭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蓮嚇得打了個哆嗦,慌不迭閃向小姐一邊。

陸謙說:“你們這一路上殺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還想能活著回去?走!走到哪裏去?”

“誰殺人了?”

潔姑娘氣得聲音都抖了:“我們連個雞也不敢殺,誰殺人了?你可別血口噴人,胡說八道!”

“好厲害的小嘴!”

陸謙歪過頭,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撫台大人的公子幸虧沒有娶了她,要不然還得了?過門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卻是欣賞地“哈哈”一笑,連說了兩個“好”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樣子是有點累了。

“子珍,這堂官司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明天見麵再說吧!”

一言未已,張開大嘴,連打了兩個哈欠,這堂夜審看樣子他是審不下去了。好在有個心腹陸同知,交給他決計是錯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過頭來坐下,陸同知老爺這個派頭兒,確實夠瞧的了。

一臉的輕率浮華,把一雙腿腳高高蹺起來,放在大理石方幾上,陸同知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卻隻是向著眼前潘家姑娘頻頻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幾了?”

“我……”潔姑娘生氣地把臉扭到一邊:“不知道!”

“好,”陸同知嘿嘿笑了兩聲:“不說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總也有十六歲了吧!”

“陸老爺,你問這些事情幹什麽?”

潘夫人臉色極是陰沉:“我家大人雖然已死,卻是清白之身,我們沒有犯罪!你還問不著我們。”

“問不著?”

陸同知那張黑臉上一霎間布滿了陰森氣息:“不給你們說清楚,你們還真糊塗——實告訴你們吧,你母女這個罪犯的可大了,撫台大人的手諭,你們剛才也看見了,老實告訴你們,哼哼……你們母女的兩條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裏,你們可明白?”

聽到這裏,一旁的彩蓮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潘夫人冷笑一聲道:“胡說,簡直是胡說八道……反了……這還有王法嗎?”

“放肆!”陸同知一聲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這個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還敢如此囂張?告訴你,隻憑你們私離京城,一路殺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餘……”

“什麽殺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顫抖道:“我們也沒有犯罪,為什麽要抓捕我們?是你們想殺人滅口,反而說我們殺差拒捕!”

潔姑娘趕上去扶著她:“娘您就少說兩句吧,何必跟他們費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們能把我怎麽辦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熱淚盈眶:“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們這一路千裏迢迢,為的是什麽?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費了,白費了……也隻有來生再報答你了……”

彩蓮撲上來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萬別哭,別難受了……”

但潘夫人積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經發泄,哪裏抑止得住?彩蓮這一勸說,她卻更傷心地大哭起來。

“袁先生……袁菊辰……你現在在哪裏?你要是來了,也就沒人敢欺侮我們了!”

哭聲未已,卻為陸同知的一聲喝叱打斷。

“大膽刁婦,你當這是哪裏?容得你如此哭鬧囂張!”怒叱一聲:“來人哪!?

門外就應一聲,立時闖進來兩個帶刀的衙役。

“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兩個衙役應了一聲,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來:“我自己會去。”

“娘……”潔姑娘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陸同知:“你要幹什麽?為什麽要把我母親下入牢房?”

“再說連你也一塊下去!”陸同知一聲喝叱:“押下去!”

“你們敢!”

潔姑娘霍地攔在了母親身邊,卻為一個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邊,便在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駭異之事,一把抽出了這個衙役身上佩刀。

陸同知嚇了一跳:“你想幹什麽?”

卻隻見潘夫人身子一轉,靠向牆角,刀勢乍翻,卻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這個突然的動作,使得在場每一個人都不禁麵色大變。

“娘……”

潔姑娘花容失色,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娘走了。”

話聲未已,雙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長刀,已插進心裏,緊接著身子前仆,連人帶刀一並倒了下來,霎時間鮮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潔姑娘、彩蓮嚇了個魂不附體,尖叫聲中,雙雙撲了過去。

什麽都來不及了。

在染滿了血汙的那張蒼白臉上,她看見了慈母的淒涼笑靨,一句話也沒有說,便自含恨地去了。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聽見了彩蓮含糊的夢囈呻吟聲,潘潔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燈撥亮一些,隨即披衣下床。

打從兩天以前,潘夫人撒手離開的那個晚上,彩蓮連驚帶嚇,竟病倒了,兩天以來高燒不退,全身火熱滾燙,看樣子可是病得不輕。

壺裏隻剩下了半碗水。

潔姑娘端過來,把她扶坐起來,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蓮隻喝了兩口,搖搖頭就又躺了下來。

無限淒涼地擠出一絲笑容,潘潔輕輕拍著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明天會找個大夫給你瞧瞧!現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蓮已淚流滿麵!

“夫人死得好慘……”

“我知道!”潔姑娘眼淚打轉地緩緩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更要堅強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們對小姐你沒安好心,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還發著燒,少說話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說……乖乖地睡吧!”

輕輕拍著她,哄著她,像個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樣。

彩蓮瞧著她,感激地點著頭,眼淚淌了滿臉,連枕頭都打濕了。

窗外傳過來梆子點的聲音——二更三點。夜卻似很深很深了。

為彩蓮蓋好了被子,把燈撥暗了,潘潔緩緩來到窗前,透過了薄薄的一層綿帛,清晰地映襯著院子裏銀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滿腹的悲怨、辛酸,幾已無法忍耐。不過是個把月的時間,連續遭遇到父母雙亡的奇慘境地,如今身陷樊籠,未來結果,不得而知,她已經作好了準備,如不能生離此境,便當像母親一樣魂兮歸去,追隨父母於黃泉路上——那卻是最後萬不得已的選擇,隻是此刻想來,卻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經念及,不寒而栗,真個坐臥難安。

陸同知已經來了兩回,態度很是曖昧。

似乎是那個汪知州對自己沒存著好心,有心要收納自己,姓陸的話說得很婉轉,旨在探測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著她的點頭答應。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從來也沒有受過的奇恥大辱。不是為了彩蓮的病和冥冥中對上天一個極大的盼望,她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個小人賊官陸同知竟會誤認為她心裏活動了——或許因為這樣,才答應為彩蓮延醫治療,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靜。

潘潔的心在顫抖……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麽也沒有料到,洪大略竟然會是這種人?這門婚事原來自己的興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裏的一塊石頭就此落地,卻是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無論如何也難以忘懷,想起來冷一陣熱一陣,即使在母親新喪之餘仍難自己。

對於洪家父子她有說不出的恨惡,從內心鄙視他們,一想到他們父子,都會遍體生寒。像是一場噩夢,生平最醜陋的一場噩夢,想一想也會覺得惡心,偏偏是她卻無能忘懷,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傷,流血不止。

卻在這時,一行腳步聲,由遠而近。

紙窗上閃現出燈寵的火光,猝然間使她警覺到更大的不幸,將要降臨到自己身上來了。

本能的,潘潔以極快的速度換好了衣裳,卻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門外腳步聲停,有人在說話。緊接著門板“碰碰”響了兩聲,一人嚷道:“潘潔起來了,問案子啦!起來,起來!”

房門乍開,進來兩個公差,各人一盞燈籠,身上佩著長刀,敢情是提“犯人”來了。

所謂的“夜審”,特別是對於不便公宣的隱秘要犯.夜晚審問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麽稀奇。

出得門來,一名差役把一條鎖鏈套向潘潔頸項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擔待,上麵交代,怕生意外,沒法子的事!”潔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哢嚓”一聲已被鎖了個結實。

燈光照處,一條深幽小徑,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裏麵的內宅。

潘潔忽然站住,冷著臉道:“這是上哪裏去?”

“問案子呀!”

小差役翻著兩隻小眼,一臉油氣地邪笑著:“沒聽過‘夜審’這碼子事?經曆經曆,保管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既已來到了這裏,還有什麽好說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隻好逆來順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裏已升著“火”啦!

紅通通的大盆炭火,搖晃著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過潔姑娘的眼睛,卻似無比陰森!

人———個人半倚而坐。

既無官“衣”,更無官“箴”。

陸同知罩著件大紅色的紅絲袍子,“鬧腰”也沒有束上一根(注:明俗當官人的束腰帶謂之鬧腰),一隻腳踩在火盆架子上,叉開來的裏麵褲襠,卻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實在有失體統。

一個頭梳高髻的騷娘兒們,喜孜孜運施著粉團兒的一雙細手,正為他拿捏著肩上的“騷”筋。或許是太舒坦了,陸老爺整個身子都癱了下來,便演變成了眼前這份“德性”。

“唔……你來啦!”

陸大老爺才坐起一半,卻又被身後的那個婆娘嚶然賤笑著給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這麽回事了,“清水雜麵”——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辦的事,哪還有什麽“架子”好擺的?

眼前一個外人也沒有,兩個衙役早就擱在門外,花廳的門坎兒也沒有叫他們邁進來,此時此刻,這種場麵,完全是說“體己話”的時候,哪像是問案子,潔姑娘為之暗吃一驚,簡直不明白這個“案子”將是如何一個問法?

怪不自在的,陸同知臉上擠著一抹子笑。

“是這麽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著就好了!”

翻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對方瞅著,潔姑娘滿臉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著吧!”

陸同知幹笑了兩聲,把身子坐正了:“咱們這不是問案子,是閑話家常。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給你戴著家夥,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潔姑娘生氣地把頭偏向一邊,看他一眼也覺得煩。

“令堂的身後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過了,厚予安葬!撫台大人那邊,我們自有安排。哩哩……”

說著他可就賊忒忒地笑了,眼角魚尾紋重重疊疊,總有八九十來條之多。這一霎的他,哪裏有“官人”的氣派?倒像是歡樂場中的一個老混混。

一霎間,潘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竟然有些害怕了。

“這裏沒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說話!”他欠起身子來:“老實告訴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雖說是心裏早已猜知的事,乍聽起來也不免嚇了一跳,潔姑娘“不”了一聲,倏地後退了一步。

“這可是天大的福氣!”陸同知眼睛眯成了兩道縫:“幹脆說吧,就等著你的一句話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哼!真的不明白?”

身後的那個騷婆娘給他裝上一杆煙,遞過來“紙媒\姓陸的接過來“噗”一聲吹著了,“噗突!噗突!”一連吸了好幾口。

“那就說得更明白一點!”他用手裏黃玉煙杆向她指點著:“州大人的一房愛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適當的姑娘,那天瞧見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潔打心裏生出了一片冷顫,幾乎要倒了下來。

“陸老爺,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

“嗯?”陸同知愣了一下。

寒著臉,潔姑娘說:“這麽做,難道你們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們殺死我們嗎?”

“不錯!”陸同知嘿嘿一笑:“現在你母親已經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這件事上,我們可以幫你一個大忙……”

“幫我的大忙?”

“這你就不明白了!”陸同知臉色油滑地說:“我家大人是有心開脫你,隻要你點頭答應,撫台大人那邊自有我們應付,完全不必顧慮……譬如我們可以說你已經死了……”

潘潔打了一個冷顫。

“好計……我已經死了!”

“對了!”陸同知嘿嘿一笑:“當然,你要改個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陰險的一條詭計。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處死回文洪撫台,甚而京中權宦,打消了雙方顧忌,美人兒潘潔卻可改名換姓,搖身一變,成了汪知州的新寵小妾,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此事天衣無縫,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忽然,潔姑娘眼睛裏湧出了涓涓淚水,仿佛是感覺著內裏的那顆鮮紅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麽話也沒有說,像是失了魂兒那般,癡癡地坐了下來。

她用“沉默”回答對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認”。

陸同知總算未負上官所托,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一時眉飛色舞地笑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