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話並不癡呆啊?很邏輯,很完整。”我輕聲對院長說。

“老人們也很要強。他們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麵前表現表現。剛才這幾句話,把她一天的精氣神都耗竭了,咱們走後,得昏睡一整天。她還記得我是院長,一個勁地說醫生護士的好話。挺可愛的。”

“您是說,她在癡呆之中,還記得討好別人?”我說。

“是啊。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個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該怎麽過活。別的都忘了,這個不會忘。她到最後一口氣都還記著自己見什麽人說什麽話。”院長說。

我們一間間屋子走過去,瀕死的人是那麽地相似。極端瘦弱,極端淡漠。在這個過程中,你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辦公室,院長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活著出去的人嗎?我想起來了,有一個的……”

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他華貴的變色鏡由於屋內昏暗的光線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象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幹燥地敞著唇。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相似的過程使院長先不好意思,搶先說。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夥子問。好象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臉稀薄的紅了。

“不知道。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時候下雨。”院長鳥瞰著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長覺得自己足有幾百歲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將要死去的人老,比他們的子女更要老上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驗的了。”年輕人固執地說。他平日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說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醫院有些經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規律的,比如月份減三加七。但死沒有。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說,她雖然是架舊馬車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等著吧。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長很體諒麵前的年輕人。當家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來以後,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一種親屬關係。

“等到什麽時候?”小夥子急切地問。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來。眼睛會象塗了油似的發亮,說話充滿感情。假如你的母親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她會突然說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得好,會聽見很遙遠的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依我們無數次的經驗,從那時候起,大約還有一天的時間。”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夥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剛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叫她,搖她,她什麽表情也沒有,隻把睫毛閃了一下。”小夥子失望地說。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別埋怨她,她隻有這麽多的勁,全使出來,隻能動一動睫毛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麽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塊股肉,距大腦最近又最輕巧。它是人類隨意活動最後的屏障。”院長解釋。

“院長。不要同我說我老了以後的事情,我不願意聽這個。我會老,我們每個人都會老。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幹點事。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結局,沒有必要說來說去。我們的道德總是太注意結局而忽視過程。我還沒有向您介紹過我自己……”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床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在英語裏博士和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親把我培養成博士的。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以為豪的一件事。這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星期以後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小夥子把一大攤東西鋪在桌麵上,棕色的護照象一大塊巧克力餅,斜插其中。

院長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一星半點,說不清。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麵都噴著稅務局的字樣。稅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炮的機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子隻要了十元錢,哪裏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後,悠閑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買了一把新鮮的小白菜之後,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台不?貼壁紙不?打家具不?

橋畔的小工麋集過來,手裏揚著光潔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還油。幹不?院長說。

這是個苦活。看這半老太太的模樣,家裏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著,漸漸散去。隻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雇他就得幹掏飯錢。他說,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麵濃淡不勻,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鬱的褐黃處。躺著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的鑰匙鏈,上麵隻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院長說。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遲了行期。再推下去,法蘭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小夥子憂愁地說。

院長頻頻地點著頭。這並不說明她讚成你,隻是證明她很注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夥子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很願意幫助你。關於你母親的後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那麽單位也行。”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是說你的單位。”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那麽就朋友吧。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你請你要好的朋友來一下,同我們取得聯係。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後事,我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給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我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坎我拿哪一國的綠卡,成了哪一國的華裔,我的靈魂都會不安。骨子裏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人的神經係統。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隻能在我的懷裏死去。其它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可是那該怎麽辦?你是知道的,我們這裏是不做安樂死的。”

曾經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對院長說:“人就交給你們了。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先把人攙到**去。一走動,癌被觸醒了?鮮血順著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隻鞋。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屍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大夥好。大熱的天,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裏飛,紅頭綠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得了。”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淩邊說。

院長說:“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麵的法律。假如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說不清。”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療隻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多少次,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隻是為了證明醫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隻是病的跑馬場。我的意誌已經走到盡頭。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經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幫助我,結束生命。

那位醫生冷靜地說,女士,您剛才談論的問題,應該去問您的丈夫。作為您的保鍵醫生,我隻能告訴您,您對病的了解和預後判斷,都是正確的。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現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生,傳達出毅力。

我已經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說的是現在。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個多麽膽小的人啊!

您是說,要我幫助你殺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後給您帶來麻煩。你隻請求您告訴我應當怎樣做。它最好簡單實用,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隻消輕輕一彈,一切就結束了您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雖然決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後的關頭會手忙腳亂。我的意誌不會動搖,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抖。所以,那裝置力求百發百中。

還有最後一條……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說,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可以拒絕。就這我已感激不盡。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醜陋。

女士,您讓我想一想。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它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但這一切,需要手續。

我現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是您說得很對,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書麵文件。在最後的時刻,我指的是那個時候……女病人望著遠方,好象那裏翱翔著一隻鷹。

醫生微頷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我們篤愛一生,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謝謝您了,醫生!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感情,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物質上。這是您為我做得最後也是最好的治療。

我不是為了錢才決定幫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氣。

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類似兒童玩的彈弓。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隻要輕輕一撳就會有一支鋒得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它攜帶著劇毒藥液,可在幾秒鍾內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氣中浮動著毛茸茸的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著濕潤的嵐氣,白樺林顯出幽藍的色澤。

醫生和丈夫隨著女人走。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麽地方去。無論她到什麽地方,他們都隻能跟隨。

就這裏吧。女人如釋重負地說。她的肌體已經十分虛弱,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操縱小彈弓。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斜傾的陽光象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白樺樹幹象剛出海的刀魚,閃著銀白鱗光。嫩葉象羽毛似的搖曳著,仿佛要脫離柔韌的樹枝飛升。

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一切都重新開始。他滿懷希望地說。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她說,當第一次把這裏當做最後的安息地時,我也動搖了。決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間頻頻發作的劇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隻服從病魔。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還來得及。我現在還有力量為自己劃一個圓圓的句號,掙一個體麵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誌完成了一生,我是勝利者。好了,開始吧,我摯愛的人們。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醫生。

她對丈夫說,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陪我走到盡頭。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讓我一個人獨自麵對這一切。你們倆往東方去吧,那個角落裏生長著美麗的孔雀杉。你們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綠雲一般的枝葉。五分鍾以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是吧?醫生?您說過這麽長時間就足夠了。

她天真地望著醫生。

是的。足夠了。醫生幹巴巴地說。

再見了!不,我應該說,永別了!女人優雅地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象伐去樹冠的木樁,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