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可靠。這是我們的國家統計局頌的數字。”齊大夫很有把握地說。

“假如您的數字準確無誤,那我要說,以一個十一億龐大人口的國家,隻使用這樣微不足道的鎮痛劑,貴國的絕大多數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極為憤慨。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這個民族善於忍受疼痛,我們以堅忍不拔著稱於世。我們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說,把好藥留給別人吧,我還能忍。我們的醫生習慣了對病人說,到實在不行了,再用鎮痛藥。剛有一點小痛就用,大痛時怎麽辦?

我們在思索。

藍眼珠不依不饒:“每當我看到第三世界國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毀的時候,都萬分遺憾。那是一筆多麽寶貴的財富啊!上帝給人感覺痛苦的神經,上帝又給了人克製疼痛的法寶。你們辜負了上帝的公平。”

齊大夫清了清嗓子,說:“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歡這種思維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嗎?在中國的曆史上,曾經有一場悲壯而屈辱的鴉片戰爭。那場血火之戰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緣於他們向我們輸入鴉片。我們是鴉片戰爭的戰敗國。對此我們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雲翳。他費力地回憶著,說:“很抱歉……”

他畢竟是一個有良知的英國紳士。

他接著說:“抱歉的是,我並不知道曆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場戰爭。我是醫生,我除了醫學之外,其它一律不感興趣。我隻同您討論醫學。我不明白眼前這位老人發黑潰爛的雙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有什麽關聯。你們以為不給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鎮痛劑,那場戰爭的結局就會改寫嗎?我的中國同行,你們是不是把簡單的醫療問題想得太複雜了太久遠了?而對這個企圖以紡織品自殺的老人,太少人道的關注!?”

我們張口結舌。無論我們多麽地具有愛國主義情操,也無法同這個英國佬理論。他隻懂醫學。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這是一位老媼,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著房頂。一個穿紫衣的護工正給她喂食。一種混有黃色顆粒的乳汗從她鼻孔的管裏推進,少部分自嘴角外溢。尖銳的喉結滾動著,耙子似的把**驅趕入胃。

“這是什麽**?”

“菠蘿奶。”護工小白用英語回答博士。她無法確切稱呼這種流質,就把菠蘿和牛奶兩個單詞疊加。

詹姆斯博士聽懂了,說:“這是一種殘忍。”

一瓶純白的**懸掛在半空,好象豬板油。它們凝重地滴進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這是在輸油。”齊大夫簡短地說。那是蛋白乳,給不能進食的病人提供高熱量。

齊大夫忍不住說:“您可以說得明確一點麽?誰對誰殘忍?”

詹姆斯博士說:“我說得難道還不明確嗎?是中國的臨終關懷人員對臨終的病人殘忍。”

“能說得再詳細一點嗎?”齊大夫咄咄逼人地問。

“中國人太看重生命的數量,忽視生命的質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無意義,關鍵是生存的品位。對於已經無法經口進食的人,你們把導管從她的鼻腔捅進去,強行把複雜的營養成份灌入毫無生氣的胃,讓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寧。這難道不是殘忍嗎?還有你們叫做油的這種粘稠物,進入血管給她疲憊的心髒加重負擔。她的肌體是一個衰弱的腳夫。你們卻強加她更多的貨物,難道不是殘忍嗎?我研究過你們的禪學,一個老人,不吃任何動物蛋白,拒絕人際交流,在深山老林裏麵對一塊石壁,直至象音樂中的漸弱符號,融化在大自然中,成為你們理想中的最高境界。這種活著同死了一樣的生存狀態,不可思議。生命在於動作,沒有了動作,猶如剝了皮的青蛙,連標本都不如。當死亡一定要降臨的時候,就象一個嬰兒的誕生,我們要做的是讓它到來的更為舒適和順利。”

我想到了一個詞——“方溝”。東西方文化的溝。真是一條深邃的大峽穀,我們可以相互聽到歌聲,但想走到一起,多麽艱難!

齊大夫用比英國人更為地道的姿勢抱著雙肩說:“我從理論上同意您的觀點,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說過這樣一句話,對具體情況要做具體分析…………”

正說著,小白捧著一個多層奶油蛋糕。圖案繁複,**架屋,堂皇得象古羅馬的競技場。

“奶奶,您要的蛋糕來了。先拿來給您瞧瞧,讓您高興高興。等一會兒,您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來了,我們就把蠟燭點著,說什麽您也要吃一塊壽糕,有一點沒能叫您滿意,就是我在店裏買生日蠟燭,人家說,老人家那麽高壽,得插多少支蠟燭?壽糕還不成了馬蜂窩?我說,那不成,說什麽我們也得插上,奶奶就等著這一天哪!後來他們給想了個辦法,您多大歲數,就插了兩個蠟做的數字。待會兒,數字蠟點起紅紅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興致勃勃地講著,完全不顧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聽得見。就象喋喋不休的母親,相信她的嬰兒一定記住她的話。

老婦真的抖開眼皮,用明亮得駭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紅色阿拉伯數字。

“78”,象燈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軟的燭芯象男孩調皮的卷發,耷拉在一旁,引誘你點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動了動。她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她象不屑於為不認識的人浪費精力。不過我們都聽到了她的話:“終於活到78歲啦!”

詹姆斯博士翻著硬而卷的睫毛說:“是這位老婦人要求你們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歲誕辰這一天嗎?”

齊大夫說:“是的。”

詹姆斯博士說:“請原諒我剛才的唐突。”

齊大夫說:“我們這間的共同之處大於我們的不同之處。”

詹姆斯博士說:“是的。在臨終關懷醫院裏,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們要象服從上帝一樣,服從他們。”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仰臥病人是位禿頭老漢,嗚嗚在哭。音色淒厲,象有人往生了鏽的管道裏吹氣。

“爺爺,別哭了。那東西是不能要了,對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過來,和顏悅色地勸。

“他為什麽這樣悲痛?”詹姆斯博士問。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這樣傷心。許多文學作品裏都形容老人眼淚如何渾濁,其實不確。他的淚珠晶瑩,每一粒都有鈕扣大。

齊大夫走過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頭:“老爺子,又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淚眼淒迷中看到齊大夫,抖著皺紋笑了:“你來了就好。他們都不聽我的,就你心好。”說著用手指挖耳朵眼兒裏灌進的淚水,眼巴巴地等著。

小白氣得一甩手,說:“齊大夫,你就會收買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麵麵相覷,不知是怎麽回事。齊大夫也不解釋,從白大衣兜裏掏出一包“紅塔山”,摸出火柴,撲的點著,將米黃色的過濾嘴優雅地銜在嘴裏,徐徐吸著。待朱紅色的焰火象儀表似的漸漸發亮,迅即撥下。一邊吐著雪青的煙圈,一邊把煙嘴栽到老翁幹裂的唇裏。

老人象獅子打起歡快的呼嚕,大口噴煙。原來就灰暗的臉,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診斷: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訴地連說OK。

撲撲!病人把煙段象瓜子皮似的彈出,艱難地說:“這煙……不對味……騙人……”

小白心疼地揀起煙把兒,說:“齊大夫能騙你嗎?這根煙值好幾毛錢呢。怎麽說丟就丟了?”

病人梗著脖子說:“我抽了70年的煙,我能冤枉人嗎?我沒說齊大夫他騙我,我是說煙販子騙了齊大夫。齊大夫比孩子們好,他們不叫我吸煙。我說,你們有後悔的時候。到那時,想我了,甭點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燒根煙就行。不過得好煙,冒牌貨可不行。

齊大夫臉色很難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硬如盔甲的煙盒按了某處機關,啪地躥出一根。他用長滿黃毛的手指撚起煙,打著金烏龜模樣的打火機。並不火苗跳起,煙就熏著了。他輕輕噓了一口,遞給病人。

肺癌緊緊地抿著口,象個死蚌。

“給———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調的中文滿臉熱情地說著,藍眼珠裏跳蕩著仁愛的光輝。“這是正宗的英格蘭產品,絕無假冒。”他又用英語說,急切地要齊大夫翻譯給病人。

肺癌把嘴張開了,但不是接煙。說:“我不要沾過你嘴巴的煙。我要是叫你傳染上了愛滋病,怎麽辦?我聽人說了,親嘴可以傳染。”

我覺得齊大夫完全可以把這些話隱瞞下來,隨便用其它理由拒絕博士的好意。但是,齊大夫原湯原食地將話譯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瞧著大洋彼岸的紳士。

我們都很緊張。

詹姆斯博士悲憫地看著病人,停了一會兒才說:“不要以為西方的每一個人都是愛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負責地說,我不是。”說罷,他把煙盒留在床頭櫃上,對小白說:“小姐,請您再給他點上一支煙。謝謝。”

他小心地沒有觸著煙盒內壁。

小白憋紅了臉。齊大夫接過來說:“中國女士一般不會吸煙。我來吧。”

老爺子香噴噴地吸著煙,衝著外國人,連連杵著大拇哥:“好煙!好煙!”

詹姆斯博士觀察起牆上的一幅字畫。小白又到別處忙了。

“齊大夫,你還是挺適合搞臨終關懷。刀子嘴,豆腐心。”我說。

“不。”他高大的身軀佝僂了。“我給病人買的紅搭山的確是冒牌貨。正規店裏的太貴了。病人們都管我要煙,我又不能叫他們的錢。賣煙的小販說,這煙是專賣給送禮的人的。我的煙不是給當官的人抽的,是給臨去了的人,我不該騙他們。西方的臨終關懷人員的確值得學習。”

我說:“我們畢竟剛剛開始。”

詹姆斯博士說:“我仔細研究了這張圖表,發現其中有一個規律……”

我們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書,鐵劃銀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麽規律?”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這個符咒連續出現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點著。

真夠難為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間,他居然認出了三個相似又絕不雷同的“老”字。

齊大夫看了看我說:“解釋這是作家的專利。”

我說:“還是你說吧。你們既然把它貼在這裏,自然有寓意。”

齊大夫清清喉嚨,說:“這第一個老字,是一個動詞。意思是照顧服侍老人。第二個老字是代詞,指的是自家的雙親。這第三個字是名詞,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種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聽著。

齊大夫接著說:“這句話串起來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雙親服侍整個人類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歎道:“神秘而博愛的東方哲學!”

我們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沒想到在紅色中國,看到你這樣年輕而認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欣賞齊大夫,但他的誇獎仍有節製。

“我這一次到你們國家來,請我看了豪華的賓館,現代化的流水線,吃了皇帝吃過的飯,遊覽了美麗的古跡。一切都在萌芽,你們幾乎什麽都有了,建設中的中國現在隻缺一樣東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摯地說。

“什麽東西?”我們又一次異口同聲。

“就缺臨終關懷事業了。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說。

我覺得這真是幹什麽吆喝什麽。但還是為他真誠的敬業精神所感動。

詹姆斯博士繼續說:“你們的臨終關懷醫院太簡陋了,象貧民窟。我們的醫院象花園,高大的病房,先進的設備。甚至還有一所幼兒園建在裏麵,讓孩子們的歡笑去衝淡死亡的歎息。我們還有無數的誌願者。大學教授、學生、白領職員、家庭婦女……當然最多是的大學生,組成關懷者大軍,完全無償地為垂危的病人服務,閃爍基督的精神。很可惜,你們要走到這一天,還很漫長……”

無論詹姆斯博士懷著怎樣的善意,齊大夫還是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現在就有不要任何報酬的誌願者。”

同樣固執的英國博士說:“可是我沒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國呆的時間還短。假如你有興趣,請周末下午來。你會看到我們的誌願者。”齊大夫毫不退讓地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