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尖利的呼嘯著似要將茫夜撕碎,雪片在風中被絞做霰粉飛揚,亂撲人麵。    衛若蘭回到府中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下來。    揮推仆從侍女,他踱著閑散的步子往玄機院的書房而去。    仍然很年輕的臉上,已經沒了剛才在朝中時刻意做出的不經世事的懵懂,微微斜挑的眸露出一點嘲意。    眼下,無論是南方還是山東,局勢都不算明朗,當日,也勸祖父不要去淌這灘渾水,可是老爺子仍存著的一腔忠念,又抹不下皇帝親自紆尊降貴入府相請的麵子,便以古稀之齡重新掛甲出征。    可惜,這番忠心,還是不免被疑惑。皇帝今日在朝上看得出來是做足了用人不疑的態度,可是,他看得出來這皇帝根本不信,至少心裏存了疑惑的,所以才千方百計的令自己留在京城裏以為挾製。    其實,這位皇帝曆來行事,他也都看在眼中,一言以蔽之--誰也不信。這樣的人,縱有驚世之才,亦不堪為君。    衛若蘭想著,嘴角微微扯開一絲嘲笑,推門走近書房的瞬間,一陣疾冷的風自身後而來,挾著碎雪卷入,衣袂揚起一個遒勁的弧度,桌上的燭台亦撥的明明暗暗,流離莫測。    衛若蘭眉峰一凝,眸光閃了閃,猛然刹住步子,足下敏銳的一撤,就見一道銀光流過,噗的一聲刺入了正對著門的鏤花壁閣上。飛刀的尾部綁了一截紙條,衛若蘭皺了皺眉,走過去,摘下來看了一眼,眉峰一皺,迅速的把字條籠在袖中。    這時外麵護從已經循聲而至:“公子,出了什麽事!”    衛若蘭擺擺手,笑容可掬:“大驚小怪,一隻灰耗子,已經被嚇走了。”    仆人侍衛聞言都笑。衛若蘭目光匆匆掠過眾人的神情,敏捷的察覺到有一雙眼睛裏帶了揣度,隻是再仔細看時卻也都不見了,心下微沉,也並未多想,舒展了下腰肢,看了看天色,便立刻叫人來服侍著更衣。    這個時辰要出去,還能為著什麽,小廝自以為懂得,笑的賊賊的:“公子要去捧誰的場子?”    “去哪裏要和你報備不成。”衛若蘭佯作沉容道。    小廝小眼晶晶的閃爍,連連道是,男人嘛,尤其是公子這樣的年紀還沒娶親的,這都是常情。    說話間,已經換了身家常的墨綠色緞袍,絲光柔滑,質地非凡,便出了書房,以一個瀟灑不羈的步態闊步匆匆離府。    身後一雙眼睛仍然是緊緊的盯著,衛若蘭暗暗冷笑,卻並不理會。    衛若蘭要去的地方是漪翠閣,金陵城中首屈一指的青樓。    “衛公子果然守信。”    對麵的人,一身黑衣,平常的一張臉,說話時,顯得有些僵硬,顯然是帶了人皮麵具,並非真容,唯有一雙眸子卻顯得精芒閃動。    “不必說這些。”衛若蘭斂衣從容落座:“不知閣下何事,把我約到這個地方。”    “公子不必急。請先看這封信。”來人從袖間掣出封信來。    衛若蘭接過,放在手裏撚了一下,約莫有兩三頁紙,拆開時,不覺微微一怔,一時看完,眉心微沉不語。    “老將軍說,隻要給公子看了這封信,自然都會明白該怎麽做。”    “筆跡是沒錯,印也沒錯。”衛若蘭將信折入袖中道:“可是,你是什麽人,如此密事,祖父怎會托你來報信。”    “你不必懷疑我的來曆,聊州之失,已經不爭,皇帝疑心甚重,他會怎麽做,公子難道不知道?”    衛若蘭若有所思道:“這話倒是沒錯,那我該怎麽做。”    “這很簡單。”對方嘴角扯開一個笑:“三十六計走為上。”    “你是讓我離開京城。”衛若蘭眸中一銳。    “難道要等抄家的鍘刀落下來麽。”對方緊跟一句。    衛若蘭沉默一時:“家中闔府老小,我若一走了之,他們指望誰去。”    對方微微一笑:“此言差矣,公子和老將軍都不在府中,留下一府的婦孺,皇帝便是都殺盡了,又有何用!更何況衛老將軍在朝中的威望如此,皇帝如今最怕的是什麽,公子自當清楚。公子若在羈留京城,才會真的讓老將軍掣肘。”    最擔心的就是手握兵權的臣子異心,他要用人,卻又不能完全放心。    衛若蘭沉吟良久,仍然起身道:“這件事,還要容我再考慮考慮,想來暫時皇帝還不至於有所動作。”    對方也不強留,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請。”看著他轉身,目光卻流出一陣惻然。    衛若蘭卻並沒能走出多遠,便被截住,兩行鐵甲羽林衛飛速的將整個樓閣都包圍住了,當看到為首的一個是郭杞時,心中一驚有數:“郭將軍,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郭杞冷笑一下道:“有人私通叛黨,意圖策應謀反,我奉皇命特來緝拿。”    衛若蘭聽了這話,臉色反倒是定了下來:“哦,叛黨在哪裏?”    郭杞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獵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衛若蘭冷聲道:“你說我謀反,有何證據!”    “你身上的信件就是證據。”郭杞顯然是有備而來,冷笑道:“衛若蘭私通叛黨,意圖謀反,來人,給我拿下!”    羽林衛一哄而上。    衛若蘭眸中閃爍了一下,忽然嘲弄的大笑道:“宵小!你們郭家一直對我們衛氏一門心存嫉妒,所以才如此陷害!皇帝啊皇帝,果然是個明主仁君,我的祖父一把忠骨,為他爭這江山,他卻如此疑忌,聽信讒言!如此失德失信,焉能長久。”    郭杞哪裏聽這個:“少廢話,這些話留著跟刑部老爺說去!”    “嗬嗬,刑部?那刑部的酷刑該留給你這樣的人去嚐。”    一個陰測測的聲音自暗夜裏響起。    “什麽人!”郭杞身上哆嗦了一下,仰頭看去,無數道黑色的魅影從四麵八方掠至,眼前一花,雪芒耀目,緊跟著就覺的喉間森涼一下。血噴濺而出,人,一聲不吭的倒了下去。    這樣的情形令那些羽林衛都被駭住。    為首的黑衣人橐橐的走近,站在衛若蘭的麵前:“衛公子還要猶豫麽。”    衛若蘭望一眼郭杞的屍體,眸中閃了一下:“我還有的選麽……”    “得罪了!”黑衣人微微揮了揮手,袖中暗風而出,有種異樣的香,衛若蘭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羽林衛雖然身手好,可在這些頂級的殺手麵前卻是占不到任何便宜。一時間,京城首屈一指的秦樓楚館化作血腥的修羅屠場。等鄒淮聞訊帶人走來的時候,包括郭杞在內,宇文禎派來的所有的羽林衛都倒在了地上,血塗一地,哪裏還有衛若蘭的蹤跡,從郭杞身上,鄒淮找到了那封衛文冀親筆所寫的密信。    “混蛋!”宇文禎聞訊勃然大怒。    立在他跟前的是丞相田寬以及門下參知陳之勝,以及東平王賀清遠。    “皇上,看來這衛府早有反心!”田寬連忙言之鑿鑿的馬後炮:“幸而我陛下英明!”    “臣以為,這衛家的爺孫如此膽大妄為,一個將聊州重鎮獻給叛軍,一個在天子腳下殺害欽差親衛,實在是膽大妄為至極。”陳之勝沒有因為女婿死的不明不白有任何的悲傷,隻是忙不迭的落井下石。    賀清遠低了低頭,撇了撇嘴角。    這二人參奏說衛若蘭私自與山東裏通消息,偏這時候,鄒淮那裏傳來消息,說是衛若蘭在漪翠閣和不明身份的人見麵。兩下裏印證,宇文禎便令人速拿衛若蘭回來,可是沒想到,不但衛若蘭沒有抓到,連帶著派去的郭杞以及羽林衛都全軍覆沒。    這件事太奇怪了,他現在也說不上來是什麽緣故,隻是隱隱覺得,有一雙手一直在暗處撥弄棋局,令整個棋局都跟著他的想法,一步步的走下去。    不過既然這京城的戲越來越精彩,那就樂得給填把火,想著向前一跪道:“皇上,這件事恐怕另有玄機,還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田寬瞥著賀清遠:“東王此言,未免有回護之嫌。”    宇文禎抬手止住他的話,向賀清遠道:“這話怎麽說!”    “衛氏一門在我朝戰功赫赫,威望頗高,若是一旦下旨抄家,一來難令人心服。”賀清遠頓了頓,語氣遲疑忐忑:“至於衛若蘭是一時年少氣盛也未可知……”    一句話,效果卻是適得其反,宇文禎臉色頓時冷下來,畢竟功高震主,臣子威望過高,自來是最容易能令皇帝疑忌的。    “荒唐!年少氣盛就可以在天子腳下為所欲為麽!”陳之勝立刻接口,據理力爭:“剛才,東王也聽到了,我那女婿是被衛若蘭一刀結果了,這麽高的武功,素日卻不顯山不露水,不肯效力朝廷,這件事,不奇怪麽。”    一句話,再度令宇文禎心中的疑惑加深,眸光沉了沉:“這件事沒什麽可議的了。著即行旨,秘密抄沒武平侯府,所有家眷押解入獄,帶拿了衛文冀和衛若蘭這兩個叛逆之後,再做發判。”    這麽做,是為了避免激怒衛文冀,免得山東提前生變,也是要給鄒淮爭取時間趕赴山東的意思。    賀清遠當然明白,心裏冷笑了一下,也就不再開口,喏喏答是。    鄒淮卻是眉間沉鬱,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掌控,這一去山東,會不會又有意外!    衛若蘭醒來時,已經身在一間幹淨的廂房中,皺了皺眉,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嘴角勾出一個冷笑,便欲推門而出,門卻就開了,一個人進來,正是昨夜約他的那個帶著假麵具的黑衣人,此時卻換了另外的裝扮,像是個師爺的模樣。    衛若蘭眯眸望著他:“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設下局,要賺我來此。”    來人微微笑了一下:“衛公子不必著急,請坐,我自然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他將手伸在耳根處,輕輕的揉了兩下,將麵上的人皮麵罩給摘了下來。    衛若蘭微微驚了一下:“你是北靜王府的……”    “在下北靜王府長史祁寒!”祁寒拱了拱手:“請衛公子來此,雖是不得已,卻也是兩相便宜之事。”    衛若蘭拂袖微怒道:“你們這一局,可是害苦了我,也害苦了祖父,我們衛府的名聲卻都毀在了你們手上!”    祁寒微微一笑道:“如若衛公子無意和我們合作,根本就不會赴約,或者當麵便會將那封信的真偽拆穿,現在就根本不會和在下在這裏說話!”    衛若蘭有些錯愕,揣度的打量眼前的人:“你果真厲害。”    祁寒道:“過獎。衛公子應該看得出來,偽造那信箋的應該是極熟悉衛老將軍的人,方能將筆跡和印鑒都模仿的惟妙惟肖,這麽說來,就算沒有我們的這一局,武平侯府也難逃抄家滅門之運,隻不過頂多遲一些,衛老將軍出征那日起,就已經得罪了不少人。”    衛若蘭知道他說的都實情,而那些人是誰,他更加清楚,微微歎了口氣:“我也勸過,不讓祖父再淌入朝堂這渾水,可惜……”    “淌入渾水並不要緊,隻是要看的清楚向背便可。”祁寒語帶雙關的道。    衛若蘭冷笑:“你怎知道人心向的是誰,背的是誰。我知道你的主子是誰,便也知道你的主子與誰最好,這番起兵又為的是什麽,你們有什麽把握一定能夠成事。”    祁寒淡淡一笑:“這有什麽可說的。如果我們王爺所料不錯,衛公子縱是韜光養晦,卻一向是冷眼觀盡京城局勢,我們王爺是甚樣的,總該知道一二。”    一句話,便點出了他的真麵目。衛若蘭聞言默然,那位北靜王,確實是人中翹楚,他所布之局未曾有一局失利,若是宇文禎有這樣一個臂膀,也不至於被到今日這地步。    祁寒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搖頭道:“縱然王爺佐得他,皇帝也容不得王爺。”    衛若蘭心中一怔,沒錯,那宇文禎多疑如此,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容得下人?想著,他扯扯唇角:“你們又有什麽把握吳王殿下就一定強過如今那位,他也許隻是還沒坐到那個位置上而已。”    祁寒輕輕一笑:“就憑王爺從來沒有看走眼過任何人。”    衛若蘭定定的望著他,然後徐徐的點頭:“你們的北王爺很傲氣,你們這些手下也是一樣。隻是我很奇怪,你們千方百計令我離開京城,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去勸祖父投降罷,放心,我絕不會開口,以我祖父的性情也不會答應!”    說這話時,他暗裏打量祁寒的神情。    祁寒麵色仍是從容道:“衛公子放心,我等請你來,絕不是為此,這件事,另有人會去達成,你在這裏,隻是要衛老將軍再無後顧之憂!”    衛若蘭詫然,祁寒微微笑著,那笑裏卻是莫測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