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就像是滂沱大雨中一塊巨大的海綿,綿綿無力,卻漸漸儲蓄,漸漸飽滿,漸漸沉重,在廣袤無際的夜空下,幻化成怎麽拖也拖不動的包袱。

擰得越幹,它飽漲的速度越快。

那沉甸甸的感覺,好像再也得不到陽光的烘幹。

韓陽就在這樣的無邊無際的大海綿上行走,深一腳,淺一腳。

這塊海綿就那麽無聲地躺著,從遙遠的昨天,一直延伸到未知的明天,看不到起源,更望不到終點。

有時候,它明明是幹燥的,可是你的腳踏上去的時候,海綿裏儲藏的**,就會狡黠地冒出來,藤蔓一樣從腳底一直密密麻麻地爬到發梢。

那裹著黴爛氣味的**,一點一點滲入皮膚的表皮,真皮,再到血管裏,最後隨著血液循環,注入同樣冰涼潮濕的心房裏,不到幾秒鍾,就輸送到全身各個部位的毛細血管中。

然後,它就開始對你咧嘴,微笑地看著你痛苦蜷縮,你越是難受,它就越是囂張,四仰八叉地躺著,直到你萎縮成一個虛弱的肉球,它才抖抖腦袋,繼續做一張溫柔的海綿。

漫天的大雨,想要淹沒一個城市的高度。

十二月份的天氣,應該會下雪吧?怎麽還會下這麽滂沱的大雨?

果然,南方的溫婉也會很凶猛,北方的強悍,誰說沒有溫柔的時候?

不到兩分鍾,韓陽的衣服已經裏裏外外濕了個透,頭發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發尖,小溪似的,一縷縷往下淌。

他的目光在雨幕中急速搜索,那個夢魘一樣日夜撕扯著自己的女人!她是瘋了嗎!

這麽大的雨她幹嘛要跑出來!她明明是那麽討厭雨水的,她為了躲避自己,就要這麽糟蹋她自己嗎!她一定是瘋了,她一定是著魔了,她最好被這大雨淋個半死!她,她冷嗎?

韓陽在雨中尋找著,疾馳而過的車,打著水花,華麗麗地濺了它一身,多麽清澈的嘲諷!

看到了,白月就在前方,雨水毫無疑問地打濕了她的全身,仿佛比自己的還要透徹些。她不急不躁,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這漫天的大雨不存在一樣。

筆直的背影,比夜還要冷。

韓陽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這種痛感還未消失,就被一陣更猛烈的恨意代替!

“白月!”韓陽大聲喊,“你能不能不要這麽作踐自己!”

或許是風雨太大,也或者夜是個黑洞,韓陽的聲音像是被吸附了,前麵的背影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你對我說句話啊!”韓陽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是命令,還是懇求了。

他隻是期望她能回頭,看他一眼,就連看他一眼,她都不願意了嗎?

白月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正要拉開車門,韓陽比她早了一步,他用力一推,她就倒進了車內。

韓陽也上了車,和白月並排坐在車的後排。

接著,是一片沉默。

出租車司機驚異地回頭,兩個濕漉漉的人,顯然讓他有些不快。

“去一方。”白月說。

“那個,雨天,路不好走啊,況且,你們這樣……”出租車司機並沒有發送車子的意思。

“去一方。”韓陽丟過來一打人民幣,重複著白月的話。

“其實,也用不了那麽多。”出租車司機接過錢,車子發動,“二位坐好,馬上就到。”

雨勢好像小了些,雨滴拍打著車窗,匯集成一股細流,順著不確定的軌跡迅速滑下,接著又有另外的水滴前仆後繼,重複著剛才的動作,生生不息。

韓陽盯著他左側的玻璃,這些水珠是幸福的吧,他想。他右側的呼吸淺淺,和以往的頻率一樣,隻是多了些看不透,摸不清

的寒意和疏離感。

原來,產生裂縫的人,距離再近,也好像隔著鴻溝。

一如既往的沉默,沉默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至少,他不會聽到她柔軟嘴唇裏會吐出怎樣冰冷刺骨的語言。

“鬧別扭了吧?”出租車司機想要打破僵局,“聽聽音樂吧。”畢竟收了這麽多錢,總要提供些人性化的服務吧。

沉默。

“聽說下雨天,坐車和聽音樂更配哦!”中年出租車司機竭力想要展示下自己的幽默感。

沉默。

有些尷尬,出租車司機大叔默默打開音樂,梁靜茹的《可惜不是你》就緩緩流淌了出來。

大概覺得不合時宜,司機切了歌,“這個不太好哈,換一個換一個。”

接著同樣是梁靜茹的《分手快樂》,開始在車裏飄蕩。

“什麽鬼!”出租車司機急忙切歌,“梁靜茹今天失戀了嗎?我再換下哈!”

然後,一曲《你終於做了別人的小三》便轟轟烈烈地爆發出來了。

連出租車司機都大吃了一驚,車子劇烈地晃動一下,歌曲戛然而止,“今天是怎麽了?我們再換一下哈!”

“關上。” 韓陽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啊?”

“把音樂關了。”

“好好好。”出租車司機訕訕地關了音樂,腦門出現了密密的汗珠。

很快就到了一方。

白月下車,徑直走了進去。

韓陽在外麵端詳了片刻,也走了進去。

韓陽是第一次走進酒吧這種場合。除了公司及行業組織的酒會,韓陽從來不喝酒。

他不喜歡一切能擾亂思維的東西。可是偏偏自己的思維被擾得猶如一團亂麻。

雖然這裏的格調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樣,韓陽的心底還是有種抵觸的情緒,這一點從他緊蹙的眉頭就可以看出來。

他穿過擁擠的人群,在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燈光在他身上不斷地變換著顏色,每一種顏色落進他的眼睛裏 ,都幻化成結晶著水滴,啪的一聲,碎成無數片殘渣。

他倒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幹什麽。

白月落座不久,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就飄了過去,不是玫瑰還會是誰?

韓陽的眼裏馬上出現一種鄙夷的神色,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白月怎麽會和這樣的女人混在一起。

“哎喲喲,這是怎麽了?濕身誘惑啊!”玫瑰調笑著坐在白月對麵,“身材還不錯,就是衣服醜了點。”

“別說風涼話了,快給我一杯酒。”

“你還是先隨我換下衣服吧,省得某些臭男人,把持不住,鬧出什麽亂子來。”

“算了,我還沒有那麽大魅力。”

“隨你。”

服務生馬上送來了酒,一口下去,白月覺得整個人都暢快了不少。

“幹嘛搞成這個鬼樣子?”玫瑰挑眉,“可憐兮兮的,是想要哪個男人來憐愛呢?”

“我可沒這種小心思,下雨了,沒帶傘,就是這樣。”

“那個,”玫瑰抬起下巴,對著韓陽的方向,“是你的襪子吧?”

“不,我不認識他。”白月自飲一口酒。

“你一點都不會說謊。”玫瑰斜斜地盯著白月,這個可怕的女人有著驚人的洞察力,“你很愛他,至少是曾經很愛。”玫瑰說著,衝白月意味深長地笑了。

“算是吧,那有怎樣?過去的事情了。”和一個人呆久了,就會沾染上那個人的某些習性,白月現在就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都和玫瑰有些相似了。

“好吧,你去盡情地玩吧。”玫瑰推了一把白月,“讓我來會會你的前男友。”

白月搖搖頭,把外套脫掉,走進了人群中。

濕漉漉的衣服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剛跳進舞池,就引起了一陣**,幾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子,還衝著她吹口哨。

白月不鬧不怒,盈盈笑著,隨節奏扭動身體,她很陶醉。

其實,白月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這裏,喜歡把自己淹沒在燈紅酒綠和觥籌交錯中。

就像玫瑰說的,一方從來都不是個熱鬧的場所。它隻是你心裏想暫時停靠的那一方。

這是一方奢靡的純粹。

男人鬆開領帶,女人換上性感的衣服,沒有束縛,不需要隱藏。你大可以放肆放縱,這就是一方。

玫瑰讓服務生送過去幾杯酒。韓陽的雙眼裏已經裝滿了大霧,迷迷茫茫地看不到底。

“你愛她?”玫瑰已經坐在了韓陽的身邊,身體幾乎貼上了他。

韓陽瞥了一眼玫瑰,她比遠遠看著更加嫵媚。

“不過,好像是過去式了。”玫瑰的手指在白月和韓陽之間點了點。

韓陽飲了一口酒,把杯子重重放下。

玫瑰淺笑,男人都是這樣,開始的時候總是勝券在握,高高在上,等到失去的時候,又死不甘心,連挫敗都顯得有幾分高傲。

她們永遠不知道女人要的是什麽。

玫瑰望向人群中的白月,她已經和一個看起來還算帥氣的男人想談甚歡了。

“怎麽樣?什麽心情?玫瑰把一隻胳膊搭在韓陽肩膀上,帶著香味的氣息徐徐地在韓陽臉上蔓延。

韓陽冷哼一聲,起身走向人群,一把把白月從那個男人的身邊拉過來。

男人微微皺眉,深深地盯著韓陽,他的個頭比韓陽還高出半頭,看韓陽的時候,很自然地成了俯視的姿態。

“不要碰她。”韓陽說。

“嗬嗬,你是誰。”男人顯然不懈,上前一步,逼近韓陽。

“我不認識他。”白月掙脫韓陽的手,站在一邊,冷冷地說。

“聽見了沒,他不認你。”男人的臉上露出來一種勝利的姿態。

“你跟我走。”韓陽不理會那個男人,拉起白月,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哎,等等,”玫瑰飄了過來。“想走可以,把單給埋了。”

白月無奈地看了一眼玫瑰,玫瑰衝著白月一笑,一臉無辜,好像在說,我也沒辦法呀,我的酒又不能白喝。

韓陽掏出錢包,裏麵空空如也,這才想起來,隨身攜帶的錢全都給了出租車司機,偏偏他又出門不帶卡的人。

“嗬嗬,想白喝酒啊!”男人嘲笑著,“沒錢就不要出來玩啊,還想泡妞兒!”

周圍的人,也開始起哄。

“回家先換個衣服吧,哥們兒!”

“要不,我請你喝幾杯吧?”

“沒錢還想帶妞兒出去,這難道是產生愛情了,哈哈哈!”

……

韓陽就那麽落魄地站著,任憑周圍的嘲笑聲鋪天蓋地的飛過來。羞憤和一種遙遠的自卑感一寸一寸地吞噬了他。

他發覺,這個時候,竟然沒有一個可以打電話求救的人。

“拿走吧,窮光蛋!”那個男人掏出一打錢,扔在韓陽腳下,“撿起來就是你的。”

口哨聲從四麵八方升起。

韓陽在無數雙眼睛種尋覓她的那雙眼睛,然而他隻看了白月一眼,就突然失聰失明了。

光怪陸離的場合和嘈雜的聲音都不見了。

隻有她麵無表情的臉和冷漠的眼神越來越大,最後,那張脹滿了水的海綿,又開始重重地壓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