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三月,春寒料峭,隨著一場罕見大雪的消融,心急如焚的桃花便占滿了山坡。風乍起,落英繽紛,嬌灼爛漫。

在一個簡陋的農家小院裏,衰老的土狗耷拉著腦袋,百無聊賴地舔舐自己的前爪。悠閑的老公雞,伸長了脖子踱來踱去。狡詐的老黃貓不知從誰家叼了一塊肉,嗷嗷叫著呼喚自己的崽子……

如果當初六歲的小韓陽沒有因為口渴回家,那麽這一天就會和過去的無數天一樣,無聲翻篇,安靜地在歲月裏腐爛。

可這天小韓陽偏偏回家了。

通紅的臉蛋滿是泥巴,掛著兩溝鼻涕,他玩的太瘋了,敞著衣襟,連額頭上的頭發都濕漉漉的。

手裏拿著一個玩具小汽車,是媽媽去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其他的小朋友都沒有,這讓他很驕傲。盡管隻剩下三隻輪子了,小韓陽依然把他當成最心愛的寶貝整天不離手。

他實在太口渴了,告訴小夥伴們,回去喝口水馬上就來。

堂屋的門敞開著,爸爸從不出門。三年前他在村裏幫三叔蓋房子,從未建好的房頂滾落下來,高位截癱,脖子以下全都不能動,吃喝拉撒全靠媽媽張羅。自那時起原本憨厚慈愛的爸爸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叫罵,稍有不順心就摔東西。

三叔給了兩千塊錢作為補償,在高額的醫療費麵前簡直是杯水車薪。家裏的積蓄迅速地見底了,媽媽當即就接下了生活的擔子,原本捉襟見肘的日子越發難過了。

韓陽的爸爸情緒好起來的時候就會不拉著媽媽的手,含著眼淚,“桃子呀,我是不中用了,你還年輕,再往前走一步吧,我不怨你,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韓陽的媽媽隻當沒聽見,每天端湯換藥,擦屎刮尿,“老韓,你當年娶了我,我就是你的人,這種話可別說了!”桃李強顏歡笑的樣子,讓從前鐵骨錚錚的漢子又一次淚流滿麵。

韓陽的媽媽叫桃李,原本是城裏人,家境殷實,很有才情,人也漂亮。後來家裏出了變故,父母雙雙逃去外地,從此了無音信,她隻得投奔鄉下姥姥家。

村裏突然來了個仙女般的姑娘,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著。可後來,桃李卻嫁給了老實巴交又窮得叮當響的韓為民。

大家暗地裏為桃李叫不值,桃李高中好友兼閨蜜知道後也來信罵她是糊塗了,不是還有王家平嗎?桃李的回信隻有四個字“莫提他了。”

別人不知道,隻有桃李自己明白,當韓為民顫抖著雙手憨笑著把全部的積蓄交給她時,她空白已久的心,突然地,滿了。她回頭看著彌留之際的姥姥,再看看眼前焦急緊張語無倫次的男人。仿佛是在無際的大海裏漂蕩了無數個日夜後,終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後來,韓為民替桃李張羅了姥姥的後事,她一個少不更事的姑娘哪裏知道農村白事的規矩,全靠著老韓,姥姥才得以風光又安穩地入土為安。

後來,桃李就嫁給了韓為民。老韓是

個粗糙人,但對桃李可是像對閨女一般疼愛,什麽輕活重活都不舍得讓她做。

桃李對老韓的感情更多的不是愛,而是感恩和依賴。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已經不是那個無憂的少女了,現在的桃李隻是一心一意地想好好過日子。

一年後韓陽出生了,完全繼承了母親的良好基因,長得很是好看。看著嬌滴滴的妻兒,老韓更是合不攏嘴,幹活也更賣力了。

為人妻為人母的桃李依舊纖腰細肢,膚如凝脂,麵若桃花。她力所能及地照顧丈夫,嗬護孩子,就如此平淡幸福過一生吧,她很知足,忘掉過去吧。

什麽叫命運呢,桃李想不明白,大概自己把控不住的事情都是命運使然吧。老韓躺下三年了,當年他親手栽下的幾十棵桃樹都會開花結果了。

小韓陽點著腳輕輕給自己倒了杯水,小小年紀已經學會體諒父母,最近爸爸脾氣很暴躁,他也學著乖乖的,盡量不去打擾爸爸。

咕咚咕咚喝下去,清涼的水從嘴裏直抵腹中,一陣暢快。韓陽滿足地用胳膊抹了一下嘴,正打算跑出去。他發現屋子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聲音,像哭又像叫。這種聲音從他剛進門時候就若有若無的,他起初並不在意。現在聲音越來越大,像海浪一般一波接著一波,綿延不絕地灌入韓陽的耳朵,聽得他心慌慌的。

韓陽躡手躡腳地走到爸爸房間,爸爸自從出事後就堅決要求單獨住客廳左邊一個小屋子。透過門縫,借著微弱的光,韓陽看到爸爸緊閉雙眼,胸脯起伏著,應該是睡著了。

韓陽又狐疑地走近客廳右邊自己和媽媽的房間,門虛掩著,聲音正是從這裏傳出來的。韓陽怔怔地推開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堆淩亂的鞋子和衣服,順著地麵蜿蜒的痕跡,韓陽的眼神落在那張不大的舊**,它正吱吱呀呀唱著難聽的歌。

一個女人上半身倒掛在床沿,是韓陽的媽媽。她閉著眼,喘著氣,沒有穿衣服。一個同樣赤 裸的男人附在媽媽身上,大汗淋漓。他們的四肢交纏在一起,樣子古怪而可怕。六歲的韓陽朦朦朧朧地還不太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真的嚇壞了,以為媽媽要死掉了。

**用力糾纏的男女還未看見韓陽,依然在忘情地宣泄。

三隻輪子的小汽車掉在地上,七零八落,驚恐的小韓陽開始放聲大哭。

**的女人警覺地睜開眼,嘴一張一合半天隻吐出兩個字“陽陽……”

隨著小汽車一起七零八落的還有韓陽的無憂的童年和無盡的快樂。

一會兒三嬸來了,三嬸來韓陽家從來不打招呼,想用什麽想借什麽隨手就拿走。就仗著韓為民結婚時候她幫襯著“出力又出錢。”把一家人的圓滿全歸到自己身上。

她聽到哭聲,跨進堂屋,當即就明白了怎麽回事。指天指地罵罵咧咧一頓出去了,還順便順走了桌子上擇好的一把青菜。

三嬸走後不一會兒韓陽家的院子就擠滿了人,

嘰嘰喳喳,指指點點。

媽媽和男人被堵在臥室裏,他們用盡各種難聽的語言,像汙水一般潑來。

男人竭力護著桃李,卻被蜂擁而上的幾個漢子,打得頭破血流,暈厥了過去。

總之那天下午家裏太熱鬧了,知道現在韓陽想起來,腦袋還是嗡嗡作響。

幾天後的早晨,老韓死了。被發現時,他躺在**,一根繩子的兩頭各綁了兩塊磚頭,橫跨脖子,半張著嘴,樣子可怖又可憐。不能動彈的老韓,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後來,韓陽經常聽到有人說什麽潘金蓮和西門慶,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已經聽過無數遍了,可還是有人不時地提醒著他有這樣的一個故事。

最可惡的是那群一直要好的小夥伴,經常指著他喊,“看啊!她媽媽是個不要臉!”

“她媽媽和別的男人睡覺,還害死了他爸!”

“他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的餓兒子!”

……

然後,三叔三嬸帶著一群人來了,把能搬走得全搬了。說這宅子是老韓家的宅子,不能讓外姓的人霸占了去。他們撕扯著媽媽,桃李一頭漂亮的頭發被三嬸用剪刀剪成了狗啃樣。

再後來的一個下午,桃李洗了澡,換上多年前的雪紡連衣裙,她把頭發往後攏起來,又漂亮得像一個小姑娘。

她笑著說“陽陽,媽媽要走了,如果陽陽想媽媽,就去後山的桃園,媽媽就在那裏。”

那天傍晚,三叔三嬸和一眾村民在後山一株桃樹下,找到了桃李,她已經死了,表情淡然,身上飄著片片花瓣,右手腕下方是一灘殷紅的血。

從此以後,村裏就謠傳這棵桃樹下就是潘金蓮和西門慶“偷情”的地方。

小小的韓陽恨透了這棵桃樹,他不止一次拿小刀在這棵樹上刻啊刻,真希望能把它刻死。這棵樹卻堅強的很,似乎還越開越起勁了!

後來的後來,村裏的桃園成了城裏人賞花采摘的好去處,年年一大批遊客給小小的山村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那個醜惡的傳言也被人默契地遺忘了。

誰也沒再提起曾經有一個叫桃李的女人。

就像風刮過塵埃,了無痕跡。像那灘血水,無人清理,也終於消失不見了。

那段日子對小小的韓陽來說像是一場看不懂的電影,來不及看清前一個鏡頭,後一個鏡頭就砸了過來。

等電影完了,人也就散場了,他們會去另一個角落,一邊傳頌,一邊遺忘。

這段舊事,隻在韓陽的心裏結了一張網,迷迷蒙蒙地糊住了他的的心。從此他的心裏隻有仇恨,隻有冰冷。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張網,愈織愈厚,愈織愈大,漸漸阻攔了陽光和鳥語花香,他曾經以為黑暗是最可靠的保 護傘,可怕的是,有人在他的網外強力捅開了一個洞,並且硬塞給他一個巨大的誘惑!

可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