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對方可能再出來,張斌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拚命爬起。張斌撲到盡頭那扇大門上聽了聽,再順著門縫看了看,確定裏麵漆黑一片後,他打開房門,一閃而入。

進門後,張斌靠在門後牆上,大口大口喘氣,回味著剛才那生死抉擇的一刻。

可就在張斌剛適應房間的黑暗,正要站起來四處去找點東西時,卻聽見房門鎖轉動的聲音。張斌一驚,身子向後一縮,反手握著殺豬刀,做好撲殺的準備。

然而,張斌一見到進來的居然是和自己一樣偷偷摸摸的黑衣人時,張斌頓時有種想放聲大笑的無奈:娘的,老子第一次做賊就碰上個同行,而且是在鬼子軍營裏撞上。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夜特別多!

不過,敢到鬼子軍營裏來偷東西的,都不是一般人,換句話說,都是打鬼子的好漢。所以,張斌反而不急了,帶著頑童般的好奇,躲在黑暗角落裏,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與張斌那落後的武器相比,這位黑衣人的裝備可要先進太多太多。而且,對方顯然十分熟悉這裏的一切,也熟悉鬼子活動的規律,就跟進入自己家一般。沒有耽擱一點時間,黑衣人輕輕關好門後,打開一個大拇指粗細的電筒,亮起藍色微弱的光線。黑衣人用嘴咬住小電筒,直接抬頭照射在對麵牆上。

借著那電筒之光,張斌此時才發現,這裏的布置很奇怪:窗簾都被拉上,在空蕩而巨大的房間中心處,有一個巨大的圓形長桌,長桌周圍的椅子被整齊地分成兩排,而在巨大的長桌中間,卻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張斌不知道那是沙盤,但沙盤上模擬出來的綠色山體和藍色河流,卻讓張斌感覺有些熟悉。張斌也沒多想,他把好奇心都放在“同行”身上了。

那黑衣人在牆上掃了一眼,然後,直接走到一個大櫃子邊,打開櫃子翻裏麵的文件。最後,黑衣人的目光落在大櫃子裏左邊的一個小鐵盒子上。

很顯然,這家夥不是張斌這種毫無目的的亂闖,他準備充分,而且目標明確。黑衣人飛快掏出一把鑰匙,邊把鑰匙伸進鎖孔攪動邊警覺地向四周瞄了瞄。這讓張斌更覺得有趣。

打開鐵盒子後,黑衣人從裏麵掏出幾個文件袋,從文件袋裏麵拿出三個大本子和一張折疊好的紙片。然後,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東西,在電筒光中,對著那三個大本子哢嚓起來。張斌看得有些驚異,他想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把那幾個本子和那張鋪開的紙拿走便是,何必這麽麻煩。

“朋友,你在幹什麽?”張斌悄悄來到黑衣人背後,帶著惡作劇般的笑容,一下子把殺豬刀抵在黑衣人腰部,變著嗓音問道。

正在聚精會神的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種怪事發生,刹那間,被驚嚇得渾身一抖,還好他身手敏捷,要不手上的微型照相機就掉到桌子上了。

能摸到這裏的人,都是膽大包天之輩。來人僅僅因一時驚嚇而渾身一抖,隨即便恢複正常。他也不回話,很自覺地舉起雙手,手上的微型照相機一把就被張斌搶了過去。

“別動,要不然,老子一刀捅了你。”見對方想趁自己拿微型照相機的那一瞬間動作,張斌把殺豬刀向黑衣人腰裏頂了一下。

讓張斌想不通的是,黑衣人聽他這麽一說,反而放鬆了很多。也許,對方從周圍的環境和張斌那幾句地道的中國話裏,聽出張斌不是鬼子的人,這才放心了些。

“你是中國人?”黑衣人的聲音很低沉,顯然也不想讓人通過語音認出自己。

“關你屁事。”

黑衣人一聽,便不再出聲。

“這是什麽?”

“微型照相機。”

“有什麽用?”

“可以記錄東西。”

張斌奇怪地看了黑衣人一眼,對方倒是挺配合自己的。

“怎麽用?”

當賊都當得如此跟不上時代,對方徹底被張斌的無知打敗了,老半天沒說一句話。

“你繼續。”張斌說。

對方很配合地接著拍照。可剛拍完習慣性地要收起微型照相機,黑衣人卻被張斌用殺豬刀在後麵“提醒”,於是,他把相機交到了張斌手上。

“你連用都不會用,要這個做什麽?”

“我是不會用,但我朋友肯定會。”張斌想起了康小二。這家夥見過大世麵,肯定會用。張斌收好相機,把殺豬刀抵在對方脖子上,說:“轉過身來。”

對方依言而行,隻是張斌老覺得對方的身形很熟悉,他冷不防一把扯掉對方的黑麵布。張斌瞬間驚愕,連對方奪刀都沒做任何反應,隻是驚呼:“二叔!”

張天寶已經抓住張斌握刀的手腕,正要反轉張斌手腕奪刀,可一聽見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驚呼聲,驚詫之間又回過神來,一把捂住張斌的嘴。

“你小子怎麽到這的?”

“二叔,你到這裏幹什麽?”

兩人大眼望小眼地對視,同時發問。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快幫我把這些東西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張斌立即依言而行,其間幾次想發問,都被張天寶給瞪了回去。不過,此時的張斌已經肯定,二叔還是心目中的那個英雄。這種想法一時間使張斌激動得熱血沸騰。

“等一下!”張斌正要關鐵盒子,張天寶立即製止。在張斌好奇的注視下,張天寶從身上摸出根女人的長黑發,邊套在鐵盒子接口的兩邊邊對張斌笑道:“龜兒子特別狡猾,不過他再狡猾也比不過咱們幾千年文化沉澱下來的智慧。你看,他以為用根頭發絲做暗記,就能知道是否有人打開過盒子,可惜他這老一套,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嘿嘿。”

這就是老江湖的厲害之處。張斌很是佩服地點點頭,正要說話,卻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兩人對視一眼,眼神交流。張斌直閃向門後,張天寶則躲在了大櫃子旁邊。

門很快被打開,兩個鬼子軍官邊小聲爭論著什麽邊走了進來。

不得不說這兩個鬼子特倒黴。一個拉開電燈向前走去,後一個進門以後準備順手關門。鬼子關門的那一瞬間,張斌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把殺豬刀捅進了他胸口。走在前麵的鬼子聞聲回頭,本能地摸向槍,此時張天寶從文件櫃旁一個箭步躥出,鐵鉗一樣的大手從背後擰住鬼子軍官的頭頸隻一發力,鬼子軍官的頸骨應聲折斷,人像一攤泥一樣滑到地上。

“鬼子就要回來開會了,快離開這兒。”

張天寶關上燈和房門,領著張斌順著原路退回樓頂。

“快從我這邊的繩子下去。下麵……”

身手敏捷的張斌毫不遲疑而下,根本就沒聽見張天寶後麵小聲的話語。腳剛一落地,卻見兩個鬼子從身邊一米外的轉角處急速而出,直盯著張斌。他倆手裏,一人端著挺輕機槍,一人提著兩把鐵盒子。從未想過自己運氣會倒黴到家的張斌,頓時嚇得三魂出體,渾身僵硬如鐵,手腳根本不聽使喚了。

“誰?不許動!”

四個字!地道的中國話。

還沒容他答話,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張天寶穩穩當當地站在他身邊,不過,他身上的夜行衣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日本軍官服,“老二,老三,這是我侄兒,我們在……快離開這,晚了就來不及了。”

兩人用敬佩的眼光看了張斌一眼。能摸到這兒的,本身就是一種說明,不僅是能力膽量上的,還有立場上的。

“大哥,得手了嗎?”

張天寶點了一下頭,正要說話,卻沒注意到樓頂上有一顆腦袋一閃而出,向下望了一眼後,又飛快縮了回去。然後,四把三八大蓋閃出,對準了下麵。

“啪!啪!啪……”

鬼子們大概覺得下麵那三個和他們穿同樣軍裝的人雖形跡可疑,卻怕萬一是自己人,所以,四把槍對準了一身黑衣的張斌。

槍聲中,經曆過多次生死考驗的張天寶第一個感覺到了危險,他本能地撲向張斌,一抱,一滾,接著渾身一震。

“嗒!嗒!嗒……”

“叭!叭!叭……”

被張天寶稱為老二老三的兩人,顯然也是經驗豐富的戰士,一聽見上麵的槍聲後,他倆同時向墻邊一滾,半跪著就對著樓頂開火。

“二叔,你受傷了?”

“擦破點皮,算個屁的傷。”

見到張天寶渾身突然一震眉頭一皺,張斌就知道張天寶受傷了。

張天寶也硬氣,向左手手臂一摸,再看看手掌全是血,他哼都不哼一聲,右手舉槍便打。

“二叔……”張斌畢竟沒經曆過真正的槍戰,看著在月光照射下顯得黑黝黝的血液,他既感到害怕緊張,又牽掛著二叔的傷勢,也就顧不得上麵的鬼子了。

“滾!”此時的張天寶哪有一絲漢奸的諂媚樣,雙目怒睜麵色如鐵,一身的豪氣。這讓張斌很是想哭,在他心目中,那個一腳能踢死一頭野豬的英雄總算回來了。不過,張天寶的猙獰樣也僅僅是一閃而過,隨即溫和地說道:“阿斌記住,你懷裏的東西十分重要,萬一我不行了,你一定要親手把他交給老周或老趙,千萬別讓其他人看見。”張天寶拉起張斌就準備向附近的建築物中跑。張斌聽二叔提到趙隊長和周指導員,一時愣在原地。這時,那兩位也邊打邊退到兩人身邊,掩護他們撤退。

“啪!”

在張天寶果斷的一巴掌下,稍稍回過神來的張斌開口道:“二叔,對不起,我以前……”

“阿斌,很多事現在來不及給你解釋,你回去問老周。你隻要記住:老子不是漢奸,老子對得起祖宗……還有,你懷裏的東西千萬別擅自打開……就算你剩下一口氣,爬也得給老子爬到老周麵前。”仿佛是在發泄這麽多日來的憋悶,跑動中,張天寶有些歇斯底裏地吼叫著。他回頭狠狠地盯了一眼張斌,眼神淩厲而不可違逆。

“我一定送到。”

“大哥,鬼子越來越多,我們得快些。”老二老三一陣猛射後,又跑到兩人身邊,那個端著輕機槍的大個子邊給輕機槍換彈匣邊急促地說道。

張天寶深深地看了一眼二人,默默地點頭,然後帶頭向前奔去。

很快,四人來到一個三岔口。

張天寶突然停下,伸頭看了看兩邊,猛地縮了回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兄弟,再看看身邊的張斌,“二弟,三弟,看來,我們不得不執行第二套計劃了。”

聽到張天寶那低沉得如同一頭無法發泄心頭怒火的猛虎之聲,兩人渾身一僵,相互對視一眼後,那個骨瘦如柴的老三看了一眼張天寶,笑了。他左臉上那條從耳邊一直延續到嘴角的刀疤,在冷酷的笑容中,如同九幽之下的惡鬼,“大哥,自打你一年多前救了我倆一命後,又承蒙你看得起,桃園三結義,從那時起,我的命就是你的。”

說到動情處,老三猛地跪下磕頭,“大哥,您要多保重,兄弟去了。”

而那高大漢子也跪下磕頭,卻沒說什麽。被張天寶扶起來後,他卻拍了一下張斌的肩膀,笑道:“小子,你很不錯,好好幹,別給大哥丟臉。”

然後,他大氣地拉了一下槍栓,豪爽地笑道:“大哥,你也知道,我和老三以前都是無惡不做的,沒承想,臨了臨了,居然還當了回英雄……哈!哈!這回總算能出口窩囊氣,好好滅滅小鬼子的威風,這輩子也值了。大哥,保重,兄弟先去了。”

平淡的語言,卻包含著情深義重的豪氣,讓人無法忘懷。

“事到如今,我也該告訴二位賢弟我的真實身份,我是……”

“大哥,不用說,你不姓共就姓蔣……再說,不管你是幹什麽的,也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我和老三隻知道你是我們的大哥。”

張天寶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三人同時抱在一起。分開時,張天寶有些傷感地笑道:“那好,二弟,三弟,大哥也不和你們矯情。你倆先走一步,在下麵等一等我,哥哥隨後就下來。咱們在下麵接著幹!”

“大哥,保重!”

“珍重!”

三人一抱拳,老二老三頭也不回地向右邊走了,隻留下如岩石般矗立的張天寶,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月光下,兩滴晶瑩的淚珠格外刺眼。他身邊的張斌,對這種江湖人物的豪爽、情義、果斷,生出一種莫名的欽佩與哀傷。

“阿斌,快上去。”張天寶邊說邊把連著繩子的飛虎爪向一旁的房頂上扔去。

木房子確實比帳篷好,至少能承受重物體。

張斌抓住繩子,一溜煙地上了房頂。張天寶身手也不比張斌差,隻是他的眼睛,卻不時望向兩位兄弟離去的方向。

兩人剛上到房頂,不遠處便傳來腳步聲,眾多鬼子如同洪流一般從兩人身下的巷子裏流過。兩人如壁虎一般,緊緊地貼在房頂安靜等待。

聽著下麵雜亂的腳步聲和鬼子的吼叫聲,不遠處傳來越來越激烈的槍聲和喊聲,看著身邊張天寶那越來越濃烈的傷感之色,看著他握槍的右手上那青筋越來越凸顯,張斌沒有開口打聽那二人的名字。張斌突然明白了小惠以前說的那些話:在東北,在上海,在南京,在這片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地上,有多少無名英雄拋頭顱灑熱血,為祖國,為親人,為子孫後代而浴血奮戰,卻又有幾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或許,張天寶沒有告訴自己那兩人的名字,就是因為這樣的人物太多太多,多得都已經成為一件平常之事吧。

戰爭中,英雄沒有名字。

一切歸於平靜。

“咱們走吧,不能讓二弟和三弟的鮮血白流。”

茫茫夜色中,濃烈的火藥味漸漸擴散開來,殘酷的槍聲如死神的血鐮刀,刀刀刻在靈魂深處。二人如同幽靈一樣,在房頂上跳躍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