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張斌睜開眼,覺得頭疼無比,想著昨天的談話,他內心輕鬆了很多。他正要起床,卻見旁邊躺著一個人,定神一看,原來是彭明傑。讓張斌感到奇怪的是,這家夥明明睜著眼,卻如死人般不動,當真怪異。

手在彭明傑眼前晃動了一下,彭明傑連眼珠子都沒移動分毫。等張斌手一縮,彭明傑卻開口了,“別老晃蕩,我沒死。”

“沒死你還不起床,太陽都曬屁股了。”張斌邊說邊起床,卻見彭明傑還是沒動一下,不由打趣道,“你該不會是做鬼的,晚上起床白天睡覺吧。”

彭明傑卻突然坐起,看著張斌,直到把張斌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沒頭沒腦說了句:“謝謝!”

“謝什麽?”

“謝謝你昨天聽我說話,我現在心裏好受多了。”

張斌憨厚一笑,正要說話。彭明傑麵色又一冷,冷眼說道:“不過,如果你敢把昨天我說的話讓第三人知道,我立即宰了你。”

張斌一點也不介意地拍了拍屁股,聳了聳肩膀,端起木製臉盆,出去打洗臉水去了。

夏日炎熱,沒法存放肉製東西,托張斌踢死的那頭大野豬之福,這幾餐大家都可有油水吃了。張斌和彭明傑二人各自端著一碗飯,蹲在地上看遊擊隊員們訓練,默默地吃飯。

“他們訓練得怎麽樣?”

“不怎麽正規。”二人的關係,經過昨夜一番談話,拉近了許多。不過,兩個都不愛說話的家夥在一起,所說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平常人不習慣,大概也隻有二人能適應。這不,麵對張斌這沒頭沒腦的突然問話,彭明傑卻很習慣似的,淡淡地說:“但值得敬佩。”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二人繼續扒飯,老久不說話。直到要吃完時,彭明傑看著麵前的大樹,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想學狙擊之術嗎?”

“想!特別是那個如何隱藏自己的本事,很厲害。”確實,上次彭明傑在張斌眼皮子底下隱藏了自己,讓張斌著實震驚了一回,印象極為深刻。一聽彭明傑問話,他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

“等把張天寶烈士的腦袋取回來,我就教你。”

“好!”

“作為交換,你得把如何才能一腳踢死一頭野豬的本事也教給我。”對於張斌如何能一腳踢死一頭野豬之事,彭明傑也很想知道,他明白這可不僅僅靠腳力完成,還得有技巧與膽量。

“好!”

說完,張斌端著碗走向老班長,一眼也沒瞧彭明傑。

……

張斌坐在門口左邊,彭明傑回來直接蹲在右邊,二人都習慣保持自己的冷酷。

“給!”

“謝謝!我不抽!”

“我以前也不抽,但二叔沒了後,我開始學著抽。”

彭明傑看了一眼張斌手裏的煙,本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還是沒出聲。

兩人又呆了一會兒,彭明傑說道:“為了幹掉崗田,鬼子軍營那兒我去過幾次。就連那個裝張烈士頭顱的盒子我也近距離仔細觀察過,裏麵全是石灰粉,顯然是在等你上鉤。”

張斌低著頭,猛吸一口煙,沒做聲。

“我考慮了很久,卻沒法子取下來,所以,還得想別的辦法。”

“嗯!”

“你想到了嗎?”

“沒有!”

又沒話了。二人就這麽一蹲一坐,看著林海,聽著如濤水般的風聲,體會著時間流失。

其間,康小二和老趙還有幾位同誌從他們身前經過,或想與他們聊天,結果,卻得到了個簡單的“嗯”“啊”“哦”之類能把說話人氣死的答複。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習以為常,看著兩個本事高強,卻又性格冷淡怪癖的人在那裏悶坐,天知道這倆家夥在想什麽。

要到中午了,康小二叫他倆去吃飯。

“娘的,老子真想一刀捅死龜田那個龜兒子了事。”

張斌這麽無厘頭發泄似的一聲低沉怒罵卻讓彭明傑一愣,他雙眼精光一閃,一把抓住從身邊經過的張斌,“說得好,有辦法了。”

張斌不解地看著他。

“我們可以用龜田的腦袋來換。”彭明傑的語氣雖然興奮,但那長期養成的冷酷表情卻讓他看上去依舊冷傲。

張斌一聽,當即搖頭,“不可能,龜田這龜兒子,膽子比兔子還小,每次外出,都帶著老大一群鬼子,我們根本沒辦法接近。”

“我有槍,五百米以內,保證能一槍要了他腦袋。”

張斌雙眼猛然閃出一片火花,可瞬間即滅,“那也不行,我們現在是想取回二叔的頭,如果殺了龜田,說不定,他那個二當家恒元惱羞成怒之下,一把毀……咦!等等!等等!我們雖然不能殺了龜田這個鬼子大當家的,卻可以殺了恒元這個二當家,然後用恒元的腦袋來交換。想來,以恒元的地位,到時候,那個龜田想不換也不行了。”

張斌來了興趣,也不去吃飯了,蹲在彭明傑身邊,興奮道:“我前些日子仔細觀察和打聽過鬼子的行為,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很尊重死人的。就算有些士兵戰死,他們也會把士兵燒成骨灰,然後……”

“就這麽辦,娘的,想來,用恒元的腦袋來交換的話,龜田也不得不交換,不然,他手下那些兵還不造反?”彭明傑說到這兒,眉頭突然一皺,“可是,恒元那兒我們該怎麽取他腦袋呢?”

張斌想了想,卻無法想到具體的辦法。

一時間,二人蹲在地上,又成了看著地上螞蟻發呆的悶葫蘆。一旁的康小二好生無語,隻能陪看著。直到老趙親自來催促吃飯,三人才起身離去。

……

吃完飯,張斌和彭明傑又開始“發愣”,康小二怕二人發愣發傻了,拿著兩個竹筒做成的杯子,給二人遞來開水。

張斌下意識地接過竹筒,還沒等康小二說燙,他就喝了起來,結果,燙得張斌渾身一個激靈。

康小二以為他被燙著了,急忙去找冷水,哪知張斌卻又小小地抿了一口,突然雙眼放光看著彭明傑,興奮道:“有了!”

“怎麽,快說!”

“我記得,鬼子占領三橋鎮後,順便也讓鎮後那個溫泉成了他們獨自享受之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鬼子去那裏洗溫泉。而那個恒元,簡直就是個溫泉迷,每隔幾天就要去一次。我以前到鎮上趕集時,隔著老遠看見過好幾次。”

“真的?”

張斌激動地點了點頭,又想到了什麽,“不過,他們每次都是十幾二十人同去,都帶著槍,想要搶到恒元的腦袋,可沒那麽容易。”

彭明傑想了想,笑道:“那有什麽,隻要有我的槍在,保證讓他們乖乖地放棄恒元的屍體。”

“那好,我們再仔細商量商量。”

……

大家商量之時,鬼子的狙擊手崗田,卻提著他那口長箱子,一步三晃吊兒郎當地向軍營外走去,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麽,也沒人敢過問。整個營地,除了龜田大佐外,就連恒元中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過,相對於崗田在營地裏左諷刺右貶低的口無遮攔,他的離開,反而讓大家安心不少。

蟠龍溫泉,位於三橋鎮東北麵,離三橋鎮不遠,雙方僅隔著一座蟠龍山。從鬼子軍營那算起,走小路的話,也就二三十分鍾的腳程,跑步恐怕連十五分鍾都不用。這個溫泉其實並不大,因稀少而在附近小有名氣,不過,這種名氣僅限於當官者,老百姓就是想洗也沒那個福氣,它自古就被有權勢之人占據。小鬼子到來後,又被田家人獻給了小鬼子,現在就連田家人也不允許去洗溫泉,那裏已經成了小鬼子專用之地,順帶著連溫泉邊上的那座小別樓也成了鬼子的。因路程近,鬼子到這兒洗溫泉成了常事,放心得很。

隻是,最近龜田一反常態,吃虧後居然沒報複,反而冷靜無比,但這種冷靜卻讓人格外害怕,仿佛有種風雨欲來前的寧靜之感,要是換成以前的恒元掌握指揮權,早就暴跳如雷來個“三光”政策了。而龜田更是限製一向愛洗溫泉的鬼子去蟠龍溫泉,就算是去,也都是上百人全副武裝,輪流洗。不過,相對於二把手恒元來說,官位帶給他很多方便之處,他時常偷偷地帶人去洗就是其中之一。

這天,第三支隊全體出動,目標自然是蟠龍溫泉。用老趙的話說,既然鬼子那麽愛用我們中國人的溫泉,那我們就給鬼子來個驚喜,讓他們一輩子記得中國的溫泉。

在蟠龍溫泉高處的某個不起眼的大樹邊,張斌和彭明傑就隱蔽在此,高度正合適,距離也不遠,整個溫泉盡收眼底。

相對於別人的焦躁等待,張斌氣定神閑地趴在地上,這時,他想起了來時和老周的一席談話。

“張斌同誌,既然已是自己人,那我可就開門見山直說了。”

“嗯!老周,不!指導員,你說。”

“得!得!在沒外人時,你還是叫我老周,我叫你阿斌。突然一改口,還真有些不習慣。”說完,老周麵色嚴肅起來,“阿斌,這次我到縣裏開會時,縣委田書記手把手地拉著我,親自點了你的名。”

張斌不解地抬頭看著老周。

“主要就是為了鬼子的那個狙擊手崗田板次郎,他在我們中國殺人如麻、作惡多端,不久前又在臨縣讓我們損失了好幾個同誌,真是血債累累,罄竹難書。可他既然到了我們的地盤上,那麽,我們是不是有義務把他除掉?”

見張斌點頭後,老周笑了笑,“那個彭明傑既然同樣是狙擊手,又是被友軍專門派來對付崗田的,進門是客嘛,所以,就和上次說的一樣,委屈你一下,給彭中校當幾天副手,怎麽樣?”

張斌習慣性地低下頭。和彭明傑的一夜談話,雖然使雙方成了朋友,可朋友歸朋友,麵子歸麵子。張斌認為,這就好比兩個江湖門派,既然自己加入了一個門派,那麽,另一個門派的人到了自己這兒,應該比自己低才是,為什麽就比自己高呢?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可張斌不愛爭辯,所以幹脆低頭不語。

老周不愧是發動群眾的老手,一看張斌那沉默不語的態度就知道原因,當下坐到張斌身邊,歎了口氣,“唉!張斌,我也知道你的本事,說得公平點,就是兩個彭明傑也打不過你一個,可現在我們要從大局出發。”

大局?張斌抬頭看了一眼老周,又低下頭。

“現在國共合作,一致對外,唯一的目標就是把小鬼子從我們中國的土地上趕出去,所以,我們吃點虧,也得認了。”見張斌這次抬頭看自己,並沒有低頭,老周趕緊說道,“往小處說,人家是專門來幫我們對付崗田的,遠來是客,而且又是用命相搏,你說,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表現得大度點兒,給他當個副手又能怎麽了。況且,你要能跟他相處得不錯,還能跟著他學到不少東西,最少,你可以跟著他學習狙擊之術,等他完成任務走後,我們不也就有了自己的狙擊手嗎?從那以後,我們就可以萬事不求人了不是……”

張斌瞄了一眼身邊的彭明傑,嘀咕了一句,“嗯!有道理。”

“你說什麽?”

“沒什麽。”張斌隨口答道,然後,悄悄地問著,“你什麽時候教我狙擊之術?”

“現在就可以。”

雙方都在等待對方開口,可兩個木頭人,豈能隨便開口,這不,最終還是彭明傑先忍不住開口,“聽他們說,你箭法厲害,槍法也了得,我問你,你以前用槍殺人時,是怎麽判斷目標與自己的距離,是怎麽判斷周圍的風向,風速,是怎麽判斷子彈運行的軌跡,是怎麽……”

一連串的專業知識,聽得張斌目瞪口呆,最終,他隻能低頭小聲道:“我從來沒有用槍殺過人。”

“那他們說你都殺了好幾個鬼子,你用的是什麽武器?”

“用刀和弓箭。”

彭明傑愣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拍了一下張斌的肩膀,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原本有些不好意思而低頭的張斌,一見這手勢,也愣了一下,隨即,憨厚地笑了。

“你是獵人,總用槍打過獵吧?”

“嗯!用火槍打過。”

“那你打獵時,是怎麽判斷自己就能打中獵物呢?我是說,如果距離稍遠點的話,你怎麽判斷?”

“沒什麽判斷,打了十幾年了,完全靠感覺。”

“感覺?”這次,彭明傑是真對張斌有些刮目相看了,一輩子玩槍的他當然知道,如果一個百發百中的槍手對你說,他打槍完全是靠感覺,那也就隻有一個意思:對方已能隨心所欲地打槍,其境界根本就是一般槍手望塵莫及的。

“嗯!就好像我去打野雞,先放狗去驅趕,草叢裏的野雞必然驚恐飛起。而野雞本身肥大,翅膀卻很小,根本飛不高也飛不遠。更何況它還有個致命的特點,野雞飛起時,往往先直線往上飛,飛到一米五到兩米時,它就會有瞬間的停留,然後才會向四周飛去。而我們打野雞,也就是估摸著它那停頓點所在的高度,然後,趁它停頓的那一瞬間開槍,保證一槍一個。還有我踢野豬時你也見到了,看起來很危險,其實,你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知道,跑動中的野豬,在低頭的那一瞬間,它的速度會變快,但它此時就成了個瞎子,此時,無論你是跳起來還是閃開,它都不會追你。”

難怪這小子年紀輕輕就能得到大家的敬佩,其狩獵的本事果然厲害,對各種動物的死命之處了解得也相當多。心高氣傲的彭明傑看向張斌的眼神再次變了,不是那種俯視,而是平視。彭傑明當下從懷裏掏出本書遞給張斌,正色道:“這本《狙擊手手冊》是我學習狙擊之術時,德國教官發給我們的,現在送給你,你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

光這書的名字,那個“狙”字和“冊”張斌就不認識,他如何讀得了。不過,張斌也愛麵子,他嗯了一聲就把書收起來,心裏卻想到了康小二,這家夥在外麵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讓小二給他念就行了。

“好了,張斌,現在有時間,我教你最基本的子彈運行軌跡。你看,我們步槍子彈打出去時,因槍內的膛線緣故,所以,是處於高速旋轉而去,這樣一來,就會極大減少外界因素對它運行軌跡的影響,如果短距離的話,隻要環境不是太惡劣,我們就不必在意,可是……”

“短距離是多少?”

“百米內。”

“如果是中等距離的話,那麽,我們就要注意周圍的環境,比如……”

“等一下,等一下,中等距離是多少?”

“一百米到四百米內算中等距離。”說完,彭明傑看了一眼張斌,很幹脆地補了句,“四百米外的都算遠距離。”

“如果是中等距離或遠距離,那麽,我們首先要注意的是周圍的風向與風速。張斌,你平時打獵,是怎麽辨別風向與風速的?”

“這個簡單,你看看周圍的葉子不就知道了。”

“那要沒葉子了?”

“沒葉子就看草。”

“那要沒葉子也沒草了?”

“我一輩子都在山裏打轉,怎麽可能沒葉子和草呢?”

“我是說如果。”說完,看到張斌開始苦思冥想起來,彭明傑幹脆直接給出了答案,直接從張斌頭上拔了根手指長的頭發,比對在眼前,看著頭發順風而彎,“我們可以用頭發或者身上軟而輕的東西來測定。比如說身上的衣服線。”

“那你怎麽拔我頭發?”

“我這是為了讓你記憶深刻。懂不?”

張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次,我們就是要注意萬有引力。”

“我還是把書還你,你親自教我吧。康小二那家夥絕對不知道這些。”張斌突然插口,並把剛收好的書還給彭明傑。然後,在彭明傑的不解眼神下,他繼續問:“什麽是萬有引力?”

“呃……”彭明傑首次發現,自己教張斌是如此錯誤的決定,雖然對方很好學,可一個連字都認不了幾個的學生,你去對他說萬有引力,與對牛彈琴沒什麽區別。

於是,彭明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總算讓張斌明白了什麽是萬有引力,累得彭明傑把二人身上水壺裏的水都喝光了,心裏比過火焰山還燥悶。

鬼子的毛都沒見到一根,除了張斌學得津津有味,彭明傑耐心教導外,別的同誌都有些耐不住了。在溫泉路上又守了一天一夜,這種漫無目的的等待確實非常人所能忍受。再說,駐地還有別的事,不可能老這麽等,所以,老趙帶隊先回去了,留下張斌和彭明傑二人依舊邊學習邊等待。

“我說,阿斌,你這姿勢還是不對……你應該把樹葉多蓋點,這樣才能減少氣味外泄……你別笑,我可是非常嚴肅的在教你,要知道,如果因為敵人聞到了這味道而知道你的存在,那時,你後悔可就晚了。”兩人來到這兒已經兩天兩夜,現在是第三天清早。經過這幾天的接觸,二人親近了不少,至少稱呼上有了很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