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二叔為了練我膽子,有一天夜裏把我扔在這兒,當時我害怕得要死,四處亂闖,可怎麽也走不出去,最後,就在這墳前,靠著這塊墓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卻見二叔提著槍守在我身邊。那時,二叔渾身打冷戰,臉色蒼白,眼睛睜得比牛眼還大。我就問他,‘二叔,你怎麽了?’二叔卻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對著這墳磕了三個頭,抱起我就跑了出去。後來,我二叔和我爹喝酒時說起過這事,二叔說,那一晚,他一直悄悄地跟在我身邊,他說他看見有個白鬼向我飄來要抓我,而這個墳頭裏卻跳出一個青臉大漢與那鬼打鬥,一直打到雞叫三更才各自散開……二叔撞見鬼了,我卻睡著了。阿傑,你說我二叔有趣嗎?”

見張斌眼神悲哀,緬懷中帶著一絲惆悵。彭明傑默默地搖了搖頭,擺好祭品,輕輕地退到一邊。

“從那以後,二叔就一直沒來過這兒。但他說:雖然陰陽相隔,但做人得有良心,別人對我們好,我們就應該想辦法報答!這裏麵的鬼魂既然保護我一回,就是我的大恩人,要沒他,我的魂魄早就被別的孤魂野鬼抓去了,所以,每年的年頭和年中,我都要來這兒祭拜一下。”

說完,張斌恭敬地上香,磕頭,燒紙錢。

一切做完後,張斌站在墓碑前,看著那大墳頭,雙手合一,輕聲道:“救命恩人,打攪您老人家的瞌睡了。希望您老不要怪罪。我二叔在您老這裏放了一點東西,今天叫我取回去。”按民間的說法,陰間和陽間的時間正好相反,陽間白天時,陰間卻是晚上。

然後,張斌拿著鋤頭,在彭明傑的目瞪口呆中,走到墳後麵,揮起鋤頭就向墳挖去。

挖墳之事,最招人忌恨,彭明傑急忙跑過去,正要開口,卻見張斌一把扔掉鋤頭,用手快速刨著土。很快,在墳頭邊上那個挖出的一個小凹槽裏,出現了一個用布包著的大箱子。

張斌迫不及待地打開,兩把嶄新的盒子炮下麵全是上了牛油的子彈。粗粗點了一下,整整六百發。這種好東西,真不知道張天寶當時是怎麽搞到手的。

“阿斌!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就表示我已經上了神龕上的那木牌牌了。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哭,因為這是好事,能上我張家的神龕,就說明我這輩子沒白活,沒給祖宗丟臉。二叔這輩子害怕過三次:一是你爺爺離開時,我害怕無人可依靠,不知道今後該如何辦;二是你嬸子要離開時,我害怕了結自己時會不會很痛;三是你拒絕跟我去打鬼子,我害怕你就此消沉在兒女私情上,而失去了我張家男兒的英雄氣概。可我這一輩子也有三件值得一說的事:一是我九歲時和你爹打架,結果,我居然贏了,還一棍子把你爹打暈過去;二是我帶著大家去打鬼子,這可是光宗耀祖之事啊,憑此一點,我就能在死後上張家神龕了;三是我有你這麽好的徒弟,特別是知道你也打鬼子後,我特別激動,因為我們張家男兒的血性得到了延續。我給你準備的東西,原本是想找個好日子送你,可接到上級命令,我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一項任務,而且必須馬上行動,我知道這次很危險,很可能就要真的上神龕了。鬼子對我們很殘忍,絕對超出你想象的殘忍,根本就沒把我們中國人當人看,所以在打他們時,你就想著打的是野豬而不是人就成。聽老周說,幾次邀你加入你都不肯,二叔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在這裏,二叔勸你一句,別看人家武器不好,可人家的紀律好,政策好,是真心為我們老百姓辦事的。就跟我們獵人常說的一樣:一個懶惰而無能的獵人,哪怕他拿著槍,也比不過一個赤手空拳的好獵人。阿斌,別老是想著自己一個人如何去報仇,就算你一個人把鎮裏的鬼子全殺光了,明天從別的地方又調來一批鬼子,你還能再殺光他們嗎?所以要抱成團,大家一起打鬼子,這樣才能成大事。你二叔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自己是個大老粗,又讓你成了個小老粗,萬分後悔沒給你請先生,教你讀書識字,搞得現在寫封信還得讓別人代替,而你看信也要別人帶念吧,我是沒希望了,可你小子有啊,所以等打跑鬼子後,你小子就去請個先生好好讀書識字,也讓我們張家出個讀書人。二叔走了。你小子要想對我說什麽,就對著神龕上我那牌子的名字去嘮叨吧,二叔聽得見,珍重,我的好阿斌!”

彭明傑低聲念完信,把信折疊好遞到張斌麵前。卻見張斌依舊蹲在箱子邊,愣愣地看著槍彈,並沒有接信的意思。他歎了口氣,直接把信放進張斌上衣口袋,然後拍了拍張斌的肩膀,“阿斌,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為親人而哭,更何況是為打鬼子的抗戰英烈而哭,不丟人。”

張斌抬頭看了一眼彭明傑,有些茫然地搖頭道:“我一點也沒想哭,真的,我隻是覺得心有點冷。”

彭明傑看著張斌,心裏也有些傷感。

“這些東西是你二叔留給你的,你打算怎麽處理?”

處理?彭明傑岔開話題的本事,成功地讓張斌恢複正常,“這是我二叔留給我的,我要處理什麽,當然是自己用了。”說著,張斌看著那滿滿一箱子子彈,補充道,“二叔給我兩把槍,又給了這麽多子彈,肯定是希望我好好練槍,為他報仇!”

“如果我沒記錯,你二叔犧牲前,你還沒有加入遊擊隊,對嗎?”

“嗯,那又怎麽了?”

“那也就是說,你二叔留給你的東西,確實是希望你練好槍法。但是,那是以你沒有加入遊擊隊為前提。現在,你加入了,我就問你一點,你怎麽練槍?如果你一個人,那無所謂,隨便在哪個山頭上練上幾個小時,鬼子就算知道了也拿你沒辦法。可現在,你能隨便到哪個山頭上去放槍嗎?你槍聲一響,你當別人從槍聲中分辨不出是什麽型號的槍?就算你跑到駐地外幾十裏處練槍,那你能天天跑?如果你離駐地近,那麽,你說鬼子會不會來個就地搜索,到時候,你如何對得起你的兄弟們?”

彭明傑說得有點強詞奪理,但也並不是完全沒道理。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就是這個理。張天寶當時並不知道張斌會參加遊擊隊,而且當時張斌又要打鬼子,又幾次拒絕加入遊擊隊,張天寶當然得在私下裏為老張家這根獨苗多準備一下。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交給遊擊隊。”

一聽這話,張斌急了,正要開口,彭明傑卻笑道:“一來你們隊伍裏很缺槍彈,二來你將來並不是特別需要這種短家夥。”

“你什麽意思?”

“哈哈,說句大話,你們整個第三支隊,或者擴大點說,你們整個江陰縣遊擊隊,能被我看上眼的也就你張斌一人而已,所以我不想你就這麽被埋沒了。你放心,既然我們是朋友,等有機會,我會去找王胖子多要一套狙擊手的專用裝備。”

“啊!”張斌剛剛還在患得患失,現在突然聽到如此喜訊,當下有些不相信地啊了一聲。他卻沒發現彭明傑笑得有點詭異。

“啊什麽啊,不就一點身外之物嗎,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張斌再怎麽沒見識也清楚,事情絕對不像彭明傑所說的那樣輕巧,隻因一點,他從小到大雖然沒走出過三橋鎮,但在三橋鎮來來往往的軍隊可不少,卻從未見過有人有彭明傑這樣精良的裝備,所以,這樣的裝備不僅少,也肯定被格外重視,等閑之輩豈能弄到手。更何況,他是國民黨的人,張斌是遊擊隊的人,彭明傑真的隻是看在朋友的分上就送這麽好的寶貝嗎?

想到這兒,張斌疑惑地瞄了彭明傑一眼,彭明傑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張斌雖然性格內向,但也直爽,在他眼中,朋友就應該是坦誠相交,而不應該帶著某種目的,所以他幹脆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你是國民黨的人,我是遊擊隊的人,你真的會送我一套這樣的裝備?難道你就不怕,將來,萬一……”

“將來的事誰說得清,說不定,我們明天就犧牲了呢,又或者,我們依舊會是一個鍋裏嚼食的兄弟……你說是吧?”

張斌眉頭一皺,就此不再說話。

彭明傑暗歎一口氣,也不再說話。

就這麽沉默了一分鍾,張斌突然抱起箱子站起來,盯著彭明傑,緩緩道:“有一點你說得對,不管將來如何,我們都是朋友。”

彭明傑仔細看著張斌,伸手在張斌肩膀上拍了拍,長長地歎了口氣,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