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這才收起目光,抱著槍,聽著。哪知,彭明傑向後看了一眼後,笑道:“阿斌,我剛剛想到一個更好的訓練法子,絕對能鍛煉你的膽量,你要不要試試……喂!喂!你別走啊,我說的是真的,等等我,等等我……阿斌,你聽我說啊,那法子絕對可行,就是要稍稍冒點險……其實,你隻要進到鬼子軍營,然後……喂!別走,別走!我還沒說完呢。”

大戰在即,鬼子正源源不斷地向這裏集結重兵,此時想要悄悄摸進鬼子軍營……

“滾!你個瘋子。”一聲咆哮,比剛才的炮擊還要響亮,驚嚇得正在天空盤旋的老鷹急忙展翅高飛。

當晚,回到駐地,張斌被老周叫去。

“阿斌,你給我交個實底,彭中校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怎麽了?”

“你看看這個。這是上麵給我們的最新命令。”老周把桌上的信遞給張斌,繼續說道,“八月十三日,一直暗中支持我們的富商劉雄樸誌士,被人告密,在逃避鬼子追捕,正要翻牆而出時,被人遠距離開槍,當場犧牲;八月十六日,縣委副書記王道政同誌在發動群眾時,在群眾簇擁中,被人遠距離開槍,當場犧牲;八月十九日,縣大隊大隊長吳澤勝同誌,在訓練時,被人遠距離開槍,當場犧牲;八月二十二日,獨立團排長易長鬆同誌,在前來接替吳澤勝同誌工作的路上,被人遠距離開槍,因他提前躲避,躲過一劫,但也身負重傷;前天,縣委書記田家和同誌在來我們這兒的路上被人遠距離開槍,警衛員小李為保護田書記,英勇犧牲。”

說完,他麵冷如冰,神態陰沉地看著張斌。

全部是遠距離射擊,基本上都是一槍斃命,還讓人無法發覺他的躲藏之處。在這一帶有這種身手的鬼子,不用想都知道這是崗田造的孽。從時間和地點上可以看出,崗田在漫無目的地射殺我方領導,為的就是把彭明傑引出來,用狙擊手的話說,這是在向彭明傑發出決戰的信號。要是彭明傑不接招,那麽這種瘋狂的行為必定會繼續下去,遊擊隊將承受更大的損失。對於士氣而言,這是一種致命打擊,中下層軍官才是這支軍隊的核心;對於縣委來說,尤其是在這個關鍵時期,每一位領導都是不可多得的財富,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補充。

一旁的老趙把煙袋在腳底板上磕了幾下,說道:“前一段時間,看到彭中校精神不好,為了不影響你們,我和老周便一直瞞著。可現在,縣裏震怒,就連獨立團的領導也很重視這件事情,縣裏已經給我們一個相當嚴厲而明確的命令,鬼子必將在短期內發動一場針對長沙的大戰,我們必須在開戰前解決掉崗田這個劊子手。”

見張斌看著信的內容,神情有些發呆,老趙也不拐彎抹角,“張斌同誌,剛才在黨委會上,大家一致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除掉崗田這個劊子手。哪怕用命去填,也不能讓他活著離開我們三橋鎮。”

說完,老趙看了老周一眼,歎了口氣,“張斌同誌,時間不等人啊!”

老趙以前見誰都平和,很多同誌甚至都不叫他隊長直接叫他老趙,他從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地答應。現在,老趙這聲無可奈何的歎氣,讓張斌心頭一震。張斌抬頭掃了一眼老趙,卻見老趙雙眼通紅,眼袋很重,顯然是焦慮了很久。

“可對付崗田這樣的狙擊手,彭中校是最合適的人選,加上有你在一旁協助,把握更大。”張斌看著老周,發現老周的情況並不比老趙好,同樣流露出焦慮之色。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的張斌同誌,你不明白自己的肩上擔子有多重。”老周語重心長地繼續道,“說心裏話,阿斌,以前,我雖然聽聞過狙擊手的厲害,可當時我以為也就比普通戰士厲害那麽一點點。聽親自來傳令的田書記說,那些同誌犧牲時,有的周圍還有士兵,特別是吳澤勝同誌犧牲時,那可是有上百人看到的,結果,大家居然連對手在哪兒都沒發現,讓人驚心。你可以想想,如果任其繼續下去,對士氣會造成什麽結果。這仗,我們整個江陰縣根本就不用打了……現在看來,是我犯了個大錯誤,對狙擊手不夠重視,所以,才會造成如今這麽被動的局麵。”

正在裝煙的老趙一聽這話,也點頭附和道:“這事我也有責任,但眼下最重要是要想辦法把這家夥除掉。”

“這也是為什麽這段時間我和老趙放縱你倆單獨行動的原因。眼下彭中校的精神狀況讓人擔憂,我們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都盼望著你能盡快成為一名優秀的狙擊手,好親手除掉崗田這家夥。張斌同誌,現在你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擔子有多重嗎?”

“我明白了。”說著,張斌站起來把信放到桌子上,“前段時間,阿傑狀態不穩定,現在稍稍好點,我想,能否再多給他幾天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

見兩位領導同時點頭,張斌心頭稍定,“老周,老趙,你們放心,就算彭明傑狀態不穩定,還有我。”

說著,張斌把頭一揚,堅定無比,“雖然我不敢打包票,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隻要有我在,就一定不會讓崗田那狗東西出現在戰場上。就算死,我也會拉他一起去。”

“好!”兩位領導被張斌這種決心所動容,同時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叫一聲好。

不久,張斌離開。

遠遠地見彭明傑房裏的燈還亮著,張斌便走了過去。打開門,卻見彭明傑坐在板凳上,正擦槍。彭明傑神態寧靜,眼神淡定,隻是偶爾看向手裏的槍時,眼神才會閃過一絲狂熱。

戰爭讓人累,戰前的等待讓人更累。

“怎麽了?”

彭明傑沒有答話,甚至連頭都沒有動一下。對此,張斌習以為常。自己搬把椅子坐到他身邊,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擦著槍。

過了一小會,彭明傑突然抬頭注視著張斌,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阿斌,我知道他們找你去做什麽?”

見張斌神態中明顯透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彭明傑看了一眼狙擊步槍,淡淡地說:“他們找你,肯定是問我的情況。”

“你怎麽知道的?”

彭明傑卻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繼續說道:“以你的個性,肯定不會說我壞話,肯定會維護我,所以,你肯定會說情況在慢慢變好。然後,以你自身好麵子的個性和對鬼子的仇恨,你肯定會擔保,就算我倆都死了,也不會讓崗田那家夥活著。對嗎?”

見張斌搖頭,彭明傑又擦了擦槍。直到張斌麵露著急之色時,彭明傑才笑了笑,“阿斌,你忘了,自己是個狙擊手嗎?狙擊手麵對任何情形,都應該榮辱不驚。”

見張斌明顯一愣,彭明傑臉色漸漸嚴肅起來,“你的個性太好掌握了,這是你最大的缺點。對於一名狙擊手來說,被敵人了解了自己的性格,就等於被敵人掌握了自己的生死。不過,還好崗田目前無法掌握,要不然,你根本就沒機會,一點機會都沒有。”

“其實,你很善良,很單純,很執著。”說著,彭明傑把槍平放在腿上,輕柔地撫摩著槍身,慈愛無比。良久,抬頭看了張斌一眼,見張斌居然在那發愣,彭明傑點點頭,“這就對了,能多想問題是好事。其實,我這個人很多疑的,對誰都冷視,因為我覺得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會有危險,說白了,我心裏對誰都時刻保持警惕。但是,你善良、單純,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我能毫無防備的放開心情,所以,我願意跟你做兄弟,這很好,也不好。你別說話,聽我說完。好的是,你這樣的心態,如同一張白紙,一心隻為報仇而活;不好的是,你這樣的心態,會把人心想得過於美好,從而有了仁慈。仁慈這東西,對狙擊手而言,是最大的心理障礙。所以,阿斌,今後,你對人可不能這麽實在,遇人遇事都要多長個心眼,不然,有你吃苦頭的時候。可你的執著又讓我欽佩,甚至是羨慕。你打鬼子的目的很簡單,為妻子報仇。正是你的這種一條道走到底的執著,讓我覺得,無論你遇到什麽困難,你都能戰勝,而這,也是我教你狙擊技術的最大原因,因為我覺得,你能戰勝崗田!”

一開始,張斌還震驚地聽著,可聽著聽著,張斌就覺得不是個味了,這哪是在教自己,這明明是在交代後事嘛。看著彭明傑眼神漸漸有了悲哀之色,張斌大驚,急忙岔開話題,“阿傑,別岔開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到我和老趙他們對話的呢?”

“阿斌,你難道忘記了我教你的,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時刻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這不僅是在戰場上,在生活中,你也要時刻注意。”說著,彭明傑向外看了一眼,“你回來後難道就沒發覺,營地裏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嗎?”

張斌眉頭一皺,仔細想了想,雙眼突然一亮,說道:“同誌們的笑聲好像少了,更多的時候,個個麵色嚴謹,訓練好像更刻苦了。嗯,那眼神,個個都跟狼似的,有殺氣!”

果然是天生狙擊手的料,一眼就看出來了。張斌想了想,最終搖頭。

“這些都是大戰前的壓抑氣氛造成的,當然,老兵和新兵,在這個時候便能分出高低了。”

“看看那些新兵,走路都小心謹慎,一臉的嚴肅樣,滿眼的殺氣和激動;可你再去看看那些從戰場上活下來的老兵,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該幹什麽幹什麽,可一旦到了戰場上,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老兵,必然比新兵勇猛百倍。不信?嗬,明天早上他們出操時,你可以去仔細觀察一下,就當是練練眼光。”

張斌再次動容,他想:這就是老手和新手的區別。自己這個菜鳥狙擊手,狙殺了幾個鬼子後,心頭一直興奮,甚至還有一絲得意,以為自此天下無敵了,可看看彭明傑這個老手,淡然相對,一眼便能從自己根本不在意的地方,看出很多問題來。這就是閱曆累積而成的經驗。

“謝謝!”張斌知道,這是彭明傑不好直接對自己說,所以就從旁敲打敲打自己的驕傲心態。

“不用!”說著,彭明傑把槍遞給張斌,“摸摸,有什麽感覺?”

“激動,興奮!”

“再摸摸。”

“有點冷,但摸到它,心裏有一種想殺鬼子的衝動。”

“再摸摸。”

“沒了。”

“阿斌,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們獵人對自己的狩獵武器,重如生命。現在你是狙擊手了,對手裏的槍,自然應該珍惜百倍。你對它好,它才會對你好,你要對它不好,嘿!嘿!在你死我亡的戰鬥中,電光石火的刹那間,它要一生氣,你的小命就可能斷送。”

張斌正色抬頭,“懂了。”

彭明傑卻鬆懈下來,“現在,我有幾件私事想求你,你一定得答應我。”

“你說。”張斌雖然心頭很不舒服,嘴上卻不得不答應。

“第一,我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狀態很不對頭,所以,我想要休息一下,過幾天再去找崗田……下次,我想單獨去。”

“這怎麽行了?不行!我們是兄弟,我怎麽能幹看著。不行,絕對不行!”

彭明傑想了想,又看了看張斌,最終點頭道:“你去也可以,但你隻能給我當副手。”

“好!”技術原本就不如別人,給人當副手是應該的。因此,張斌也沒多想,答應得很痛快。可他不明白,彭明傑的意思是要按狙擊手之間的潛規則:單獨對決。意思就是張斌在一旁看著,跟著,就是不要出手,因為狙擊手也有自己的尊嚴,哪怕是死,也得有尊嚴的死去。

“第二,如果我死了……”

“什麽叫你死了,以你的水平,那個崗田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兄弟,前些天看你精神不好,我一直不好說,但現在我不得不說了。上次雖然出了點意外,讓崗田逃過一劫,可那也說明你比他厲害,要不然,當時,就是你吃子彈了。兄弟,不要太在意一次失敗了,要是誰失敗一次後就跟你一樣,那這個世界上的人早就死絕了。好了,我話說完了,就這麽多,聽不聽你自己看著辦。”

彭明傑沒有反駁,隻是淡淡地笑了笑,“我是說如果,你別打岔,別說話,聽我說完。如果我死了,我求你一件事,一定要把我的槍搶回來,千萬別落到鬼子手裏,不然,就是對我的侮辱。至於怎麽處置,那是你的事,但我還是希望你用。子彈我也給你準備好了,這次來,我帶了很多,原本是想沒事無聊時練槍,現在都留給你……你怎麽不說話,給個痛快的,答應不答應?”

張斌猛地站起,神情憤怒地看著彭明傑。可看著看著,張斌心頭猛地湧現出無力之感,隻能坐下點頭。

“你放心,我剛才說的是如果。”彭明傑說著,他看著煤油燈,雙眸中精光一閃,語氣無比冷淡,“哼!以我的水平,就算狀態再怎麽不好,崗田想要取我的性命,他怎麽也得留下點東西給我陪葬才行。”

這才對嘛,這才正常狀態。張斌感覺到彭明傑身上那種建立在自信上的冷淡突然爆發,心頭大喜。張斌正要說話,卻見彭明傑掃了一眼槍,突然雙目寒星咄咄逼人地注視著自己,“阿斌,你跟我去也好。以崗田自負的心態,如果我死了,他必然大喜,就算受傷,也一定不會注意你。那時你再出手,定能將其擊殺。”

見張斌愕然相視,彭明傑卻突然想到了什麽,麵色一寒,急道:“如果我死了,他又沒受傷,你千萬別和他過招,帶著我的槍跑。等你在戰爭中狙殺掉更多目標,再積累些戰場的經驗,覺得自己能勝過他時,再回來給我報仇。千萬別急著為給我報仇而和他拚命,懂嗎?不然,以你現在的水平,和他對上,九死無生。”

彭明傑又交代了幾件事,每一件都讓張斌心頭沉甸甸的,非常難受。

彭明傑又恢複了平常狀態,站起來從一個小櫃子裏拿出兩瓶酒,一瓶遞給張斌,然後,打開另一瓶的蓋子。他一口氣喝了一半,這才放下,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張斌,慢慢地說著:“我這一輩子,殺了很多很多人,多得就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也懶得記。但我清楚地記得,有十六個鬼子軍官死在我槍下,其中還包括一名大佐,兩個中佐,有他們給我陪葬,我算對得起我娘他們,這輩子就值了……那個時候,家裏雖然窮,但活得自在,村子裏的人也相互幫助,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痛快,可鬼子來後,一切都變了,什麽他媽的都變了啊……自從我第一次殺人後,我就再也沒有把這條命看成是自己的了,也沒想過能活到現在……咱們狙擊手,既然能狙殺別人,也得有被別人狙殺的覺悟,所以……阿斌,我們兄弟說句貼心話,現在,我很想死,你嘴巴別張這麽大,我說的是心裏話,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我老覺得,就是死也得拉著崗田一起上路,嘿!你說怪不怪……對了,這酒雖然是好東西,能解人憂愁,可我們狙擊手對這東西得少沾點,沒什麽好處,今天也就我倆為幾天後的戰鬥喝個痛快,下一次再到一起喝酒,還不知是什麽時候了,你別老看著我啊,你也喝啊……”

夜空下,這間燈光混濁的房間裏,兩個狙擊手,一個說得辛酸而悲憤,一個聽得沉重而心痛,時間就這麽慢慢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