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天寶怒目圓睜地說了個“我”字,瞬間,又如熄滅的燈火,沉默!

“我現在是鐵了心要殺鬼子,你卻一心要當走狗,既然如此,剛才那一箭就算我報答您老以前對我的恩情,從現在起,咱們哪見哪了。”說到這兒,張斌雙眼猛地爆發出一片淩厲精光,銳氣十足地看著張天寶,冷哼道,“如果你還是條漢子,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個獵人,那麽,你可以選擇用獵人的方式來解決我們之間的事。”

張斌所說的獵人方式,指的是獵人間的決鬥,雙方約定時間,在各自所請的公證人見證下,自帶武器,從大山兩邊上山,一切都得在這座山上解決,不死不休,永遠都隻能有一個人提著對方的武器下山。而這種極其殘酷的解決方式,除非雙方有刻骨的仇恨,否則,沒幾個人願意。

“你小子還敢翻天,我非……”張天寶一聽這種決鬥邀請,臉色一片震驚,隨即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悲憤,他勃然大怒的就要抽槍。但時刻戒備的張斌卻猛地提起弓箭指向張天寶,嘴角**一下,冷笑道:“張天寶,你很清楚,早在兩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對手了,我現在可以和你一樣,能四連射……你老了,勸你老人家還是回家去頤養天年,少出來作惡,免得死無葬身之地。”

張天寶雙目充滿了血絲,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咆哮,顯然怒到極點。可他看著張斌在冷笑中一步步地向後退,他隻能憤恨地一把扔掉手裏的雙槍,神經質地猛踩著槍……

“阿斌!”

“張天寶,你是漢奸,還是漢奸的頭子,你覺得自己有資格這樣稱呼我嗎?我可不敢有你這麽給祖宗長臉的親戚。”

張天寶愣了半天,忍了半天,最終,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帶著一種頹喪的語氣道:“你身後那邊有鬼子的後續部隊,如果你真想走,就往左邊去吧。”

張斌愣了一下,但還是聽從了張天寶的話,往左邊退去。

看著張斌很快消失在林子裏,張天寶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幹了。他泄氣地坐到地上,順手一揮,卻碰到了左邊那具屍體。他急忙一摸兩人,確定他倆都已斷氣,然後,他看到了那支箭。拿起箭,張天寶看了看張斌消失的方向,一咬牙,猛地把箭頭對準自己的左臂,狠狠刺下……

“啪!啪!”

兩聲槍響後,張天寶提著槍,捂著傷口大聲呼喊:“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他在哪?他在哪……他往哪邊逃跑了?”第一個趕到的居然是恒元這個性子暴烈的家夥。

張天寶順手向右邊一指,恒元也不多話,大手一揮就追了過去。而其他的鬼子們,則輕蔑地掃了一眼張天寶,隨即追了過去。對此,一身本事的張天寶隻能幹瞪眼,根本就不敢有任何意見。

與此同時,張斌卻猛地停下步伐,一拍腦袋大罵道:“我他娘的真蠢,隻顧著出氣,居然忘記搶他們的槍了……可惜,可惜啊!多好的盒子炮,老子就這麽放過了……”

不久,等恒元等人回過味來,再次搜山,除了一攤淤血外,什麽也沒找到。張斌早就帶著康小二跑到天邊去療傷了。

除了中途給康小二上藥外,張斌背著他,在山林裏又一口氣跑出十幾裏地後,直接鑽進一個比較隱蔽的小山洞裏。

放下康小二,張斌直接把身上所有裝備一件件地放在地上擺好:獵人靠山吃飯,更愛惜自己的武器。不過,這卻讓康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一個獵人身上居然會有這麽多東西:砍刀、殺豬刀、弓箭、兩個小瓶子,裏麵裝了自製的毒藥與麻藥,用來對付不同的獵物、繩索、米袋、鹽巴、皮水袋……最讓康小二想不明白的是,張斌身上居然還帶著針線和一塊大棉布,不過,看著忙碌的張斌,坐在一旁的他沒好意思開口問。其實大棉布的主要作用是在找不到水喝時,夜晚把它鋪在草地上,清晨時,露水或者霧水沾在上麵,可以多少得點水喝。

看著張斌熟練地從各個角落找來柴火、鍋子等生活之物,並開始生火燒水,康小二實在是忍不住了,“阿斌,你就住這兒?”

張斌停下看了一眼康小兒,然後發了一下呆,眼神裏流露出傷感與落寞,最終卻搖頭淒慘一笑,“不,這兒隻是我們獵人的一個落腳點。”

原來,獵人進深山老林打獵,一去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兩三天。獵戶們為了方便,就在山裏搭建了幾座簡陋的茅草屋,成為大家的一個臨時落腳點。每一個在落腳點休息的獵人,走時都會自覺把米缸和水缸填滿,就算一時不方便,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帶足米、水來補上。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的規矩,並沒有誰去監督,但從未有獵人破壞它,因為在大山裏,再精明的獵人也有“落空”的時候,那時,這臨時落腳點的重要性就顯露出來。直到鬼子來後,那些臨時落腳點不是被鬼子一把火燒了,就是被鬼子飛機炸毀,所以,大家才把臨時落腳點改在了比較隱蔽的山洞裏。當然,這些隱蔽的落腳點,僅限於獵人圈子內知道,他們不會隨便告訴外人。再說,張斌實在想不出,這附近的獵戶,除了自己外,還有幾個年輕的沒去打鬼子。而且,大多數都在鬼子進鎮的那一仗中戰死了,所以,這也是張斌才對張天寶這個當時公認第一獵手,居然做了漢奸頭子而格外憤怒的原因之一。他娘的,跟你去的人都死了,你作為首領不僅活著,還成了敵人的幫凶,這他娘的還有沒有天理。

火生起來了,山洞裏頓時有了溫暖。等水燒開後,張斌找來兩個木碗,裝了碗熱水遞給康小二,“喝點開水,對你的傷有好處。”

“謝謝!”

“不用。”

張斌開始做飯,可米剛倒了一半就停下,“你一頓吃多少?”

“這樣的碗,要吃兩碗。”康小二能在米店當接待夥計,嘴角功夫自然厲害,而張斌卻不怎麽愛說話,更不愛主動挑起話題。反正現在也是閑聊,見張斌點點頭後繼續倒米進鍋,康小二主動問道:“阿斌,你問我這個幹什麽?”

“我阿爹說過,人的一生能吃多少飯,在閻王爺那兒都記著賬,吃多了就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

康小二一愣,此話雖然從未聽過,但細細體會,還真的很有道理。

漸漸地,在康小二的主動下,兩人慢慢地熟絡起來,很快便聊開了。

“對了,阿斌,我還沒謝謝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強行救下我,恐怕我早就……我欠你一條命,今後有事隻管找我。”

“不用謝,其實我當時也沒多想,就是看不慣鬼子的霸蠻,也不想你這樣打鬼子的好人就這麽沒了。這人啊說沒就沒了,前一分鍾還好好的……”

他又想起死去的媳婦小惠,眼神裏流露出濃烈的恨意與傷感。張斌頓了頓,便轉身去找東西,“飯要做好了,我去找點臘肉。”

能當偵察員,又能當店鋪夥計,當然是很有眼力見兒的人。康小二知道像張斌這樣意誌堅定的獵人,他不想說的事,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說半個字,如果你非要逼他說,反而適得其反,所以康小二張了張嘴,看著正洗臘肉的張斌,就沒再追問下去。

看著張斌把分好的臘肉放進鍋中米飯上麵,聞著那香味,他也感覺到了饑餓。他吞著口水問道:“阿斌,你想打鬼子不?”

“我正在打鬼子。”張斌畢竟年輕,語氣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已經幹掉好幾個鬼子了。”

“哦?都是在哪幹的?”

“第一次是在鎮子邊的石板橋,我殺了一個,那可是我第一次殺鬼子,也是我第一次殺人,當時心裏怕得很呢,還有這次,當然,我沒殺到鬼子,隻殺了兩個漢奸……對了,還有一次,我在鬼子軍營門口幹掉兩個。”

“天啊!原來是你,好漢子,我找得你好苦,我……哎喲……”康小二激動得跳了起來,結果拉動傷口,疼得他痛呼一聲後一屁股坐到地上,卻依舊興奮地一把抓緊張斌,“我可找到你了。”

張斌不解地望著他。

“你知道不,我們指導員和隊長知道三橋鎮出了這麽一個打鬼子的好手,不!應該說英雄,立即給我下了命令,如果碰見你,一定要請你加入我們遊擊隊。張斌,你願意加入我們遊擊隊嗎?”反正張斌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康小二也不再掩飾。

康小二見張斌沉默,他也很機靈地沒有直接問下去,反而笑道:“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到我們駐地去看看,你是不知道,現在我們已經有幾十號……”當年那個時候,鬼子動不動就搜山,遊擊隊睡覺的地方經常被迫變動,沒有固定的地點,所以,對外他們都稱駐地,對內就叫家。

“你們遊擊隊我碰到過兩次,第一次老遠就躲開了。第二次,我無意中闖進過你們的駐地。”

“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的。”說到這兒,張斌有些得意地笑道,“你們那放哨的也太大意了,我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沒發覺。嗬!嗬!”

“你真的去過?”

“嗯!不就是在兩棵老樹間搭了幾間茅草屋嗎?”

康小二原本還想吹噓一下,可張斌都知道駐地了,隻能作罷。想想也是,幾十人躲進大山裏,隻要時間一久,總逃不過獵人的視線。

“飯好了,來,吃!簡單了點兒,你將就一下。”

康小兒接過飯,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吃完一碗後,他才笑道:“這已經很好了,你不知道,我在遊擊隊時,經常好幾天吃不上米飯,大家常挖野菜吃,也就到鎮裏當偵察員,才享過幾天福。”

看著康小二那驕傲與懷念的眼神,張斌點頭,欽佩道:“你們過得比我苦。”

“不苦!不苦!真的。我們雖然吃得不好,但我們的心卻有股子幹勁,大家都很團結,彼此間很照顧和信任的。”

看著張斌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有時候流露出驚訝的目光,有時候又顯得有些震驚,康小二更來勁了,他一直盤算著如何才能完成邀張斌參加遊擊隊的任務,“要不,阿斌,你到我們駐地去玩幾天?”

“好!”出乎康小二意料,張斌居然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正當康小二高興時,張斌卻冷不丁地補了句,“反正你已經暴露,不可能回鎮裏,我正好把你送回你們駐地。”

“來,兄弟,咱們正式認識一下,我叫康德民。”想了一下,康小二又笑道,“反正大家叫慣了,你還是叫我康小二吧。”

張斌很不習慣握手,但他不想駁了康小二這打鬼子的好漢子的麵子,將就握了一下後,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姓康,那你和康家米店是啥關係?”

“嗬嗬,康家米店現在的掌櫃康德利是我親大哥,我就是康家那個從小就在外讀書的老三。”

“啊?你居然是康家的三少爺,你既然是少爺,那你怎麽還……”

“我放著好好的福不享,怎麽還去打鬼子,是嗎?”康小二想到了什麽,臉色陡然一變,猙獰之色漸起,他咬牙切齒道:“我長沙讀書時看到過一張照片,那是鬼子占領南京後他們自己拍攝的:一個鬼子用刺刀挑起一個嬰兒的身體,血流成河中,那鬼子腳下是一個被剖開肚子的孕婦,他周圍除了滿地的中國人的頭顱外,就是鬼子猖狂得意的笑容……我當時就想到,如果我們不抵抗,如果我們不反擊,如果我們不團結,那麽,當有一天他們打到我的家鄉,用刺刀挑起我的孩子,對著周圍猖狂大笑的鬼子喊道,看!這他媽的就是奴隸的軟弱。那時……就為這張照片,就為了這張照片上的事不再重演,我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所以,我拚了命也要保衛我的家園,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國去!”

說到最後,康小二像演講似的,神情越來越激動,拳頭越握越緊,聲音越來越高亢,仿佛沉靜在那屈辱的回憶中,悲憤而有力。

張斌愣住了。半晌,張斌猛地放下碗筷,大步而出。

老半天後,當張斌再次進來時,康小二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張斌哭過。

隨即,張斌又開始聽康小二的訴說……誰也沒有想到,這些話,對張斌的震動是多麽的巨大,對張斌的影響是多麽的深刻……小惠的死,讓他覺得這是世間最悲慘的事了,可萬萬沒想到,原來還有比自己更值得同情的,而他們卻都是自己的同胞,一個祖宗孕育下來的親人……自己該怎麽做呢?是的,抵抗,隻有拿起武器抵抗,隻有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去告訴敵人:我們永遠不會被征服!隻有把所有侵略者殺死,那時,這個蔚藍的天空下才會有安寧,小惠的悲劇才不會重演,後輩子孫們才不會被人用刺刀挑起頭顱說:“看!這就是他媽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