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巴圖爾的告白(上)

“我的父親是一名卡車司機,經常往來於吐魯番和戈壁荒漠裏的一些農戶村莊,幫他們運送蔬果糧食。而我因為沒有母親,常年隻能跟著父親輾轉。

那一年,我八歲,瑪依莎四歲。我還記得,那是那一年最熱的一天,我好不容易央求我的父親幫我買了一瓶冰鎮可樂。可樂冰冰涼涼的,我舍不得喝,就把它捧在手裏,直到捧地可樂都熱了。我們一路顛簸來到了月光村。父親去幫各家各戶送東西,我就在村莊裏穿梭遊玩。瑪依莎那時候還小,不知怎麽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麵玩了,四周什麽人都沒有。我心裏想,這麽弱小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沒有人陪同,實在是太危險了。自己就上去和瑪依莎說起了話。

那天,瑪依莎把我送到了村口,我把可樂送給瑪依莎。我們成了朋友。

那年我八歲,已經有點懂事。因為沒有母親,經常被吐魯番的一些小孩子嘲笑,他們朝我扔石頭,編了童謠來羞辱我。我不能跟父親說,因為對於大人來說,這些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的心裏卻經常十分難過。有一次,我的父親撞見我被一群小孩子圍攻扔石頭,他把那群孩子趕跑之後,就牽著我走回卡車。他一隻手馱著一麻袋的糙米,另一隻手牽著我。我跟在他身後。他是一個被西域風沙侵蝕的男人,多年喪偶的生活,加上常年奔波辛勞,他已經顯出老態。我心裏更加難過,我撒嬌死皮賴臉地讓他抱我。我的父親纏不過我,隻得用另一隻手,將我馱在他的另一個肩膀上。

我們到月光村的時候,我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瑪依莎了。她小小的一個人,站在村口的石碑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父親的車開近了,我終於看清她的笑容。那一刻,我在心裏暗暗發誓,長大以後,我要娶瑪依莎為妻。”

說到這裏,巴圖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巴圖爾始終耷拉著腦袋,似乎在回憶過往的美好,又似乎是在對現在的瑪依莎懺悔。他不敢抬頭,也不能抬頭。他心中依然殘留著一抹,瑪依莎當年的笑容。如果抬頭觸上瑪依莎冷漠的目光,他怕他會支持不住。

“父親照慣例去送東西,而我,就和瑪依莎在村裏到處玩。月光村這麽大個村子隻有瑪依莎一個小孩,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奇怪。但是當時年紀小,根本想不到那麽多。我們倆玩累了,就躺在寬闊平坦的石墩上休息。我跟瑪依莎講在吐魯番各種好玩的事情,當然,還有我在吐魯番受到欺負的事。瑪依莎聳聳肩,用特別清朗的聲音告訴我她也沒有媽媽,但是她還有爸爸和爺爺。瑪依莎對著天空笑了,瑪依莎的笑聲一直都很有感染力,她笑著笑著,我也跟著笑了……”

俞悅偷偷地看了看瑪依莎,瑪依莎眼眶微紅,強迫自己把臉別向窗外。

巴圖爾偷偷看了看瑪依莎,繼續說道,“我和瑪依莎的友誼,隻維持了短短大半年的時間。當我再次出現在月光村的時候,村民告訴我,瑪依莎被父親帶走,離開新疆了。我當時非常傷心,從此開始一蹶不振。

我不知道瑪依莎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我找遍了新疆,因為我不信瑪依莎真的離開新疆了。我努力回憶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希望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即使在那樣的情景下瑪依莎沒有告訴我她去哪裏了,至少,或許,可能,是不是我遺漏了她的話,暗含了告別意味的話。可是回憶裏的瑪依莎還是往常的樣子。

你甚至,連再見也不跟我說……”巴圖爾說到這裏,哽咽不止。瑪依莎麵朝窗外,明亮的光線下,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開始恨她,我也開始自暴自棄。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那群小孩把我圍住,開始嘲笑我,甚至朝我扔石頭,我當時很憤怒,我要反抗,什麽都不管,我要反抗。”巴圖爾咧嘴笑了,可在俞悅看來,那笑容是那麽落寞,“我打贏他們了,我受了很重的傷,可是我把他們打跑了。我躺在街邊,一動不動地盯著藍天,路過的人以為我被打死了,都過來看我。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心裏是那麽高興,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我這麽牛逼。後來,我開始跟著一些混混到處打架,看誰不爽就打誰,打贏了他我就到月光村的石墩上躺著,一動不動地看天。

我以前跟月光村的人打聽過瑪依莎到哪裏去了,村裏的人都認識我,可是月光村的人都跟外人很疏離,從來不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有些人看到我,甚至會躲遠繞道走。剛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我名聲不好,大家怕我。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月光村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吐魯番犯的那些事。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心裏竟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瑪依莎,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見到你之前我真的恨你入骨,恨你怎麽就一聲不吭地拋下我走了。可能在你心裏,我什麽都不是吧。我隻是偶爾到你村子裏來的小孩,會陪你玩那麽一會兒。我又算什麽呢……我心裏這樣反反複複掙紮了好多年。終於有一天,我在月光村的石墩上睡覺,一覺睡醒,已經是深夜。那時候,我已經聽說月光村的人正在慢慢地遷走,可是我不知道遷走的原因,我也不關心。所以,深夜聽到幾個人在搬東西的時候,我剛開始並沒有多在意。當我清醒過來,突然有一個想法,瑪依莎是不是最先遷走的?如果是的話,跟著他們,我就可以找到瑪依莎。

結果可想而知,我沒有找到瑪依莎。可是,我卻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天大的秘密。

艾丁湖,維吾爾族語又稱月光湖。大概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月光湖其實是指另外一個湖泊吧。這個湖泊,隻會在滿月的時候出現,出現在艾丁湖西側的低矮戈壁上。當然了,這怎麽可能呢?我之後翻遍了書,都找不到這個湖的記載,因為怎麽可能會有記載,那裏一大片都是戈壁荒漠,平常都很少會有人出現在那裏,更何況恰巧是在滿月的晚上。那個時候,當我看到這一大片湖的時候,粼粼的白色水光,就像是月光一般。我頓時就明白了,相較在晚上就死沉一片的艾丁湖,這個湖才是真正的月光湖。”

“你是……”俞悅恍然大悟,“倪明是你?”俞悅看看巴圖爾,又看看瑪依莎。其他人都不做聲,俞悅也不好繼續追問。

沉默了一會兒,巴圖爾繼續開始說,“那天,我跟著月光村的幾個村民,走出村子,走了很久的路。原野空曠,我不能跟太緊,隻能遠遠跟著他們。走著走著,發現他們走到了湖邊。這片戈壁裏,隻有艾丁湖一片湖。我剛開始以為它是艾丁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水是流動的,而且泛著白玉一樣的水光。我呆了一瞬,再回神的時候,發現那幾個村民不見了。我著急地奔過去,才發現那已經是湖泊的邊緣,湖水還不深,借著月光,我竟然看到透明的水底,坎兒井像是泉眼一樣突突突地冒水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坎兒井裏是有水,可是這水量之大,怎麽也讓人不敢相信。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湖的邊緣,也有一口井,可是,那口井像是幹涸的一樣,沒有水從裏麵冒出來。我覺得很奇怪,地底下的坎兒井四通八達,彼此之間都是聯通的,不可能會存在沒有水的坎兒井。我很好奇,就走到井邊去看,這不看便罷了,一看,我竟然看到井底有光……”

阿慎聽到這裏,按捺不住,湊到坐在旁邊的大祭司身邊,“讓你們選這麽不隱蔽的入口了。”

大祭司像是沒聽到一般,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然後,我就跳下井了。可是跳下去之後,井裏非常黑,隻有前麵一點火光,若影若現的。我隻能追著那微弱的火光走。可是畢竟我在黑暗裏,完全看不清路,所以走了一會兒之後,就再也跟不上他們了,我陷入了黑暗裏。我在黑暗裏摸索著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根本不可能再繼續往前,我開始害怕,第一次覺得,不管前路怎樣,我都不敢跨步。所以那天晚上,我踉踉蹌蹌地跑到了出口。到了井口,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個木梯,從井口一直通到井底。月光投射進井底,我立刻就安心了。

我爬出井,在戈壁上坐了很久,才想起來天就要亮了,我應該要回去。當我站起來要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那片湖,已經變得很小了。可能是水退回了坎兒井,加上戈壁上本來蒸發就很快,原來湖底下的土地竟然絲毫不像被水淹沒過。

我回到吐魯番,開始查找各種有關於那個湖和坎兒井的資料,找了整整大半個月,毫無斬獲。我也曾去過艾丁湖附近的戈壁,找那個有木梯的坎兒井,卻怎麽也找不到。就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恍然察覺,再過幾天就又是滿月了。所以我決定再去一趟月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