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嗯?”

被方才一幕弄得暈頭轉向,以至於毫不考慮地隨著李淳風走了出來,過了半晌,尉遲方才回過神。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校尉道:“你當真能起死回生?”

“你不是親眼見了麽?”

“呃,對,對。可是……”

“不僅如此,我還有其他本事。”

“什麽?”尉遲方對眼前之人已是滿懷敬畏,連忙發問。

雙目直視前方,酒肆主人麵無表情說道:“一能上天入地,二知過去未來,若高興了,說不定還能捉個妖怪消遣消遣。”

“……真的?”

“哈哈哈……”這回是忍俊不禁了。

“笑什麽!”隱約覺得自己受騙了的校尉有些憤然。

“天行有道,人行有常。莫說起死回生,隻要病勢屬於必亡之列,人力便救不得半分——所謂藥醫不死病。我能救回謝將軍性命,隻有一個原因:他並未死。”

“怎麽可能?我明明察看過他脈息!”

“那是因為他的經脈已被人封住,所以呈假死之相。”手掌一翻,現出一塊黑黝黝的磁石,上頭吸附著兩根細如毫毛的銀針,針尖在陽光下發出暗藍光芒。

“這是什麽?”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靈樞經絡圖麽?這兩根針一根埋在謝將軍的中衝穴,另一根,則是在城牆下發現的那具屍首的心髒中找到的。若我猜想不錯,最早死去的崔將軍體內必定也有同樣的銀針。用特殊手法封住經脈,令氣血暫停,造成假死,再以藥物與琴聲控製心神,使人成為嗜殺工具——這正是失傳已久的傀儡術,也是死者複活的秘密。”

聽到這裏,尉遲方已恍然大悟:“你是為了尋找這根針,才去剖了那人的心?”

“不然你以為如何?屍體並不是有趣的物事,李某也不是當真會吃人心的妖怪。”

“所以你才說出為謝將軍還魂的話。原來早已胸有成竹!”

“我也沒有十足把握,隻是盡力一試。”

“沒把握?”尉遲方瞪大了眼,“那你還賭上自己性命?”

“不如此便沒機會接近謝將軍,也無法驗證我心中猜想。何況,”看著他微微一笑,“尉遲是忠厚人,有你在場,必不至見死不救,使我不得脫身啊。”

校尉哭笑不得,難怪此人如此篤定,原來將自己也當成了算計中的一環,他想了想,道:“這麽說來,謝將軍便是那日假冒崔元啟鬼魂的人?”

“不錯。謝崔是至交好友,烏夜蹄想必也認得他,所以才如此服貼。崔元啟死後,謝應龍是最有可能接觸到寒鐵刃之人,他二人體形相似,彼此又熟悉,對於謝應龍而言,扮成崔將軍模樣自不費力。隻要故弄玄虛,裝作是無頭厲鬼,他人驚恐之下不會露出破綻。”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就要說到二人之間的淵源。我有一位朋友名叫馬周,在中郎將常何處謀事。我便托他詳閱前隋秩簿,調查崔元啟的軍功履曆,果然,他和謝應龍二人當年均在虎翼將軍魏紀麾下。”

“虎翼將軍?”

“那是在煬帝楊廣登基後不久,派遣虎翼將軍魏紀遠赴西蜀屯兵。魏將軍無意得到一卷奇書,內中繪有人體經絡,而文字則無人識得。他認為天降祥瑞,欲將此書獻給皇帝。也是因緣際會,天書被一位……一位雲遊隱士看到,憑著對其上文字的了解,發現那正是當年徐福弟子的手劄。”

“徐福?就是那個攜著五百童男女東渡的道士?”

“不錯。世人都將他當作求仙的始祖,其實此人對導引醫術研究甚深。始皇驕奢,寧信方士不信醫術,對靈樞經絡圖並未重視。但徐福知道它的真正價值,於是在東渡前夕,派弟子潛入阿房宮,將銅人身上的圖樣拓印了下來。”

“也就是說,銅人雖然銷毀,經絡圖和傀儡術卻流傳了下來?”

“正是。弟子盜圖時出了意外,暫不能脫身。等他終於趕到預定地點,大船已經出海,追之不及。害怕被皇帝發現,這弟子躲藏到巴蜀一帶隱姓埋名,潛心研究經絡圖上的醫術,並將成果用丹書文字記錄下來。”

“……丹書文字?”

隨手折了根樹枝,李淳風在麵前的雪地上流利地畫出一個圖形,看起來像漢字,筆劃卻無鋒棱,隻是一味圓轉有如蟠龍。

“這就是你名中的‘方’字。”

再寫一個,字尾斜挑,字形夭矯,“這是‘風’字。”

看了半天,校尉老老實實搖頭道:“不認識。不過,這第二個字有些眼熟。”

“不奇怪。因為這個字就寫在城樓下發現的那具屍體上。”

“啊!”回想起來,果然曾在屍體上見到同樣的丹砂字跡。

“丹書文字本是道家秘傳,從上古符籙變化而來。到今日,即使道門耆宿,識得這種文字的也是鳳毛麟角。如今道士隻知依葫蘆畫瓢寫符,卻不知丹書文字的真實含義,未免謬以千裏啊。”

“呃……莫非這就是所謂鬼畫符?”

“哈哈,正是。”

“既然如此,你又怎會識得?”

“莫忘了我的興趣,便是搜集世上怪異之事。”拋去手中樹枝,酒肆主人袖手向前走去,“還是說魏紀。得書之後,他便趕回東都洛陽,想要呈進皇帝。其時楊家天下已搖搖欲墜,行至半途,魏將軍便被部下殺死,軍隊也投了李唐。亂軍中,誰也不知那本手劄落到何處。”

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拂拭著塵封已久的瓷瓶,那些被湮沒的細密花紋正一點一點顯露其本來麵目。尉遲方吸了口氣,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如何確定此事必然與靈樞經絡圖的傳說有關?”

“隻憑一點:記得崔元啟手上字跡麽?從一開始,這件事便是要我得知的。”

正要接著問下去,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二人轉過頭,便看見方才那被捉的沙陀大漢飛奔過來。將到身邊,猛然直挺挺跪下,向李淳風連連拜倒。

“神人!救我性命,多謝!”

“起來吧,不必如此。”

“救我性命,就是主人。沙陀漢子為主人,殺頭也行!”鍾馗一邊用生硬的漢語說著,一邊在自己脖子裏比了個殺頭的手勢。模樣可笑,眼中神色卻真誠熱切。

“哈,我不是你的主人,也無須你為我殺頭,隻要回答兩個問題:那天在隨意樓,是誰挑唆你上門鬧事?”

此言一出,鍾馗既驚且愧,“真是神人,全都知道。是女人,說酒樓有妖人,還給我銀子……”

“什麽樣的女人?”

“年輕,模樣好看,”一麵回憶一麵比劃,“綠衣裳……”

“明白了。再有一事:昨夜你經過謝大人出事地點之時,是否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或者,聽見什麽特別的聲音?”

“特別?”大漢撓了撓頭,突然眼前一亮,“……聲音……是聲音!”

“聲音?”

“對,琴聲!有人,彈琴。”

仿佛一道光,尉遲方心中倏地一亮,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對了,崔將軍出事那日,城上也有人說聽到琴聲……還有亂葬崗那夜……”

“嗯。走吧。”

“走?到哪裏去?”

“最初之地,也是最終之地。”轉過頭來,青衫男子笑容明朗如旭日初升,“從我而始者,必由我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