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詢的目光掃向拂雲,未等李淳風開口,女子已點頭道:“任憑處置。”

“尉遲。”

校尉聞言拔刀,輕輕一揮,鎖已截斷。打開看時,裏麵有幾件衣裳,一些首飾、香囊之類,都是尋常用品。翻到底部,卻看見一隻布做的虎頭,是常見的兒童玩物,用一塊褪色錦緞仔細包裹著。看樣子是舊物,縫製倒很精巧。

“馮嬤有子女麽?”

“沒有。她一直在府中,從未嫁人。”

“嗯。”

他取出懷中銀針,挑開虎頭上的縫線。裏麵襯著一些棉絮、布頭之類,沒有發現特別之處;重又將它以錦緞裹上,放回原處。在屋中轉了轉,眼光突然落在**,掀起枕頭,枕下除了一些婦人應用的物事之外,還有一根折起來的簽條。眼前一亮,將簽條打開。上端寫著一個“下”字,底下一行小字,道是“鏡花水月莫相尋”,末端卻是紅字題寫著“大慈恩寺”字樣。

“馮嬤何時去過慈恩寺?”

拂雲愣了一愣,道:“我也不清楚。她在府中出入慣了,平時出門並不需要告訴我。”

“侍女中有和她相熟的人麽?”

想了想,低聲吩咐身邊侍女。不一會兒叫來一人,年紀接近四十,看上去甚是穩重,臉上還有淚痕。

“你與馮嬤平日常在一起麽?”望向名叫芹娘的侍女,李淳風溫和問道。

“是。”

“她最近舉動有無異常?”

“並沒有。昨晚見到她,還叮囑我莫忘了檢點東院的布匹,誰知今天……”

“她是什麽時候去的慈恩寺?”

“慈恩寺?”侍女遲疑著搖了搖頭,“她沒有告訴我。”

“以往出門,會與你一同去麽?”

“馮姐姐性情冷淡,不易接近,但相處日久便會發現,其實心地甚好。府中侍女大多年輕,隻我與她年紀稍近,因此有些話她也會與我說。往日出門,她總要叫上我。”

“以你之見,她是否自殺?”

“當然不是!”出乎意料,芹娘神情激動,“我們私下裏都說……”

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李淳風眼中,“但說無妨。”

“先生可知道這宅子……有些不幹淨?”

拂雲眉頭一皺,責備道:“芹娘!”

“不必攔她,鬼神之事,原本便是空穴來風,說說也無妨。”轉頭道,“你且說。”

“這……”看了一眼主人,侍女低下頭去,吞吞吐吐道:“我們私下議論,馮姐姐也許是……中了邪……”

“為何?若是失足落水呢?”

“她在這裏呆了數十年,就算閉著眼也不會走錯,怎可能失足?”

酒肆主人點了點頭,道:“知道了,有勞。”侍女神情一鬆,倉促行了個禮,便要退下。剛走至門口,李淳風突然開口。

“還有一件事:馮嬤的兒子現在何處?”

這句話出口,在場眾人全都怔住了。芹娘大驚之下麵如土色,“先生,你……你……”

“到了此時還要隱瞞麽?”李淳風雙目凝視眼前侍女,並不疾言厲色,卻隱然生出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若真為她好,想要找出她的真正死因,便將你所知道的和盤托出吧!”

撲通一聲跪倒,芹娘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是,是,馮嬤她確實有個兒子,可很久以前就死了。”

拂雲郡主臉色也變了:“為何我不知道?”

“郡主當時還小……不知她和什麽人私會,有了身孕,那時正好她家中兄嫂雙雙去世,她就以料理家事為名,從府中告假,其實是生子。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此事。”

“對方是誰?”

“她從未說起過。那孩子被留在府外,後來再問她,說是染上瘟疫夭折了。”拭去臉上眼淚,芹娘向李淳風道:“原來傳言是真,隨意樓的李先生當真無所不知,我也就不瞞你了:前幾日,我來找她,看到她在房中,雙眼通紅像是剛剛哭過。我問她出了什麽事,她卻不肯說,隻是要我起誓不要將她私下哭泣的事告訴別人。至於她那外頭的男人……”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大概是個和尚。”

“和尚?”尉遲方忍不住叫了出來,“你怎知道?”

“不瞞你說,前些日子在路上見她跟一個和尚說話,兩個人遮遮掩掩,模樣甚是詭異。”

“那和尚是什麽模樣?”

“這……我心中驚怕,立刻回避了,沒看清長相,但穿著袈裟是不會錯的。”

嗯了一聲,揮手令芹娘退下,李淳風自己則呆呆出神,直到尉遲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才發現拂雲郡主正在對自己說話。

“抱歉……但此事李兄是如何得知?”

“不難猜測。布製虎頭預示著有一個孩童,收藏如此嚴密,說明與馮嬤關係非淺,私生孩兒的可能極大。芹娘既與她交好,兩人又同在府中多年,必然會聽到些風聲,因此詐她一詐。”

“原來如此。”拂雲臉上表情明顯輕鬆了下來,“還當李兄果然有洞悉人心之能呢。”

“倘若真有這般能耐,世人見我,大約都要除之而後快了吧。”

“為何?”

男子雙目緊盯著麵前之人,神色專注,仿佛能看穿心事,令原本雍容大方的拂雲也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臉上微紅。

“人性深晦,明處固然光風霽月,暗處又何嚐不是藏汙納垢,表裏不一者甚多。若我能洞悉機心,豈不令人生畏?”

“我卻不怕,”女子揚著臉,笑容如春花乍豔:“心中沒有不可告人之事,就不必害怕李兄。”

“是麽?”

說者無心,倒是聽者刹那間紅暈更甚,容光之盛將鬢邊一朵緋色牡丹也比了下去。李淳風定定看著她,眼中突然露出一絲異色,竟伸出手,似乎要觸碰那朵花。

“李兄!”

同一聲呼喚來自兩個人,尉遲方上前一步,拂雲郡主則是後退了一步,二人神情都是愕然,後者更帶了一絲羞惱——卻是羞多於惱。

“啊。”像是剛剛從夢遊中被喚醒,李淳風應了一聲,看上去一臉困惑,仿佛不知發生了何事,“你鬢邊插的是什麽?”

拂雲聞言取下一根針來,墨玉製成,半指長短,一端略粗,帶著一個小小分叉,“是髻針,女兒家多用它來簪花插發,顏色與發相近,襯在發中看不出,便像是花天然生長於其中。”

李淳風從袖中摸出玄奘在慈恩寺塔上找到的烏木針,遞了過去,“這一種也是麽?”

拂雲這才知道方才那一幕事出有因,瞬間連耳根也紅了,又迅速淡去。

“不錯,雖然材質不同,長短製式一樣,確實是髻針。”

“難怪,難怪!”伸指一彈自己額頭,酒肆主人恍然大悟,向尉遲方道:“原來是女子飾物,怪不得你我都認不出來。”

一邊說著,一邊興高采烈,手舞足蹈,看起來就像是個得意洋洋的孩童,渾不覺自己方才的唐突失態。另外二人互相看了看,不禁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