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不錯,那蒼老的聲音正是昉熙特有。

“果然機警,竟能猜到是我。”

“其實也隻是略懂醫術,”笑吟吟地望著暗影中人,李淳風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手上的凶器,“眼為心苗,心主血行,若一個人長期臥床,雙腿血脈不通,不會有你那樣銳利的眼神。而且,這慈恩寺本是你化緣重建,塔下機關暗道也隻有你最清楚。”

“不錯。”聲音恢複了冷淡,“十年前,正是太子命我重建慈恩寺。”

“十年前?”尉遲方失聲道:“你說的太子,莫非是……”

“當然。宗室正統,李唐太子,還有第二個麽?”

李淳風慢慢點了點頭,“果然是隱太子的人。那麽,這密室中隱藏的,也就是隱太子留下之物了?”

“哼,李世民這亂臣賊子,早就有弑兄謀逆之意。太子英明,怎會不知?為防萬一,他將珍寶藏匿於此以作後路,囑咐我看守。”鬆明躍動,照出昉熙那張皺紋密布的老臉,原先聖潔之氣已**然無存,隻留下一種扭曲的狂熱,“於是我便假裝癱瘓,守在這裏。元覺這畜牲不守清規,勾引女子上塔幽會,我豈不知?但他心懷鬼胎,特意宣布此塔為禁地,不許人上塔打擾,卻正中我的下懷。”

“淨修、元覺兩人都死在你的手中?”尉遲方忍不住出聲。平日見昉熙,正是行將就木的一名老僧,卻沒有想到竟然有這等力量連殺二人。覺察到了他的疑問,昉熙勒住他喉頭的手驀地一緊,登時就像被鐵箍箍住一樣,喘不過氣來。

“年輕人,你是不曾聽說過我,但你總該知道太子當年倚為膀臂的東宮護衛,其中最機密的一部便由我主事。這些年來,雖然因為走火入魔腿腳不便,武藝卻不曾丟下。淨修本是我昔日部下,他貪圖榮華,要將我出賣給李世民那竊國賊子,這種背主求榮的東西,本不該活在世上!”

看了尉遲方一眼,李淳風暗示他不可輕舉妄動,同時不動聲色地緩緩移向靠牆一側。

“說元覺不守清規,大師你呢?馮嬤之事,又作何解釋?”

老僧明顯呆了一呆,“什麽馮嬤?”突然恍然大悟,道:“是郡主府那個婦人?”

“不錯。那個魘魔偶人是你交給她的吧?”

“對,對,想起來了。”老僧冷笑道:“她來寺中,心事重重對我懺悔,說她恨極了自家主人。”

“為什麽?”尉遲方剛喘過一口氣,聽到這一句又叫了起來,“她……怎會恨拂雲郡主?”

“我怎知?”昉熙不耐煩地說道:“但她既然如此說,我便成全於她,將魘魔人交給她,囑咐她放入府中進呈的物品之中。”

“但你跟拂雲郡主又有什麽仇恨,為何要如此陷害她?”

哼了一聲,昉熙臉上顯出咬牙切齒的神態。

“那小賤人不顧姐弟之情,得知事變消息之後,將當時在她府中做客的太子幼子承義殿下殺了,獻給竊國賊邀寵,正該千刀萬剮!”

“你胡說!郡主絕不是這樣的人!”

情緒一激動,尉遲方掙紮了一下,刀鋒劃破頸上皮肉,滲出血來。見此情形,另一人連忙轉移話題。

“那麽地上這少年呢?也是你殺死的?”

“當然。”昉熙傲然道:“凡是闖入這地道的人,都要死!這少年是三年前,太子被殺之後兩天闖入這裏,也是死在此處的第一人。我見他年輕,陽氣重,特意將這屍身留在此處看守門戶。”

李淳風眼中顯出一絲了然之色,嘴唇動了動,又咽了下去。最終還是說道:“如今珍寶又在何處?”

“自是到了它該去的地方。”老僧一雙光芒銳利的眼已經變成血紅,“李世民這亂臣賊子,很快就要報應臨頭了!你們也是,甘心做他的走狗,便隻有死路一條!”

手中刀失控地要割破尉遲方喉管,就在此刻,李淳風閃電般伸手,在牆上一扳,二人身後突然發出隆隆巨響。昉熙無意識地轉頭看去,卻是剛才倒下石門緩緩立了起來。這一分神稍縱即逝,機會難得。尉遲方身手矯健,豈能放過,腦中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已本能動作,左肘一抬擊向昉熙腹部,右手順勢扳住他持刀的手。

情急出手,自然不遺餘力,未料到這年老僧人竟是神力驚人,絲毫不肯放鬆,而是更緊地箍住了自己。兩人在地上翻滾糾纏,尉遲方力氣雖大,卻因為手臂被圈在內側,無法用上勁力,怎樣也不能掙脫。頸上壓力陡增,眼中隻見到老僧那張扭曲的麵孔,看起來猶如鬼魅。

“殺……”

從殘缺齒縫中吐出這個字,緊緊扼住尉遲方的喉頭。校尉艱難地伸手想要扳開,腦中一片混亂。突然身上那人停了一下,然後慢慢鬆開手,一顆光頭沉重地耷拉了下來。連忙推開,狼狽爬起,卻看見酒肆主人正隨手扔掉手中一塊石頭。

“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本以為有尉遲在,便可放心做君子,”拍了拍手,酒肆主人搖頭道:“看來還是不成哪。”

尉遲方驚魂未定,顧不得他話中調侃意味,先看地上,老僧昉熙已經昏死過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確定人還活著。李淳風則取下鬆明,仔細查看方才那塊石頭,石上血跡殷然,顏色卻陳舊,想必淨修與元覺正是死在此物重擊之下。

“現在怎麽辦?”校尉一麵伸手撫著自己頸項,一麵心有餘悸地望向老僧。

“管它怎麽辦,先離開此地再說。”男子舉起鬆明朝門口走去,光線照耀著的牆壁上,赫然有一條暗道,想必昉熙便是由此而來。順著暗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有一條斜向上方的階梯,一路爬上去,移開頂上的活板,光線隨即射入:上麵竟是一間禪房。

“難怪他出現的那麽突然。”長籲一口氣,尉遲方有重見天日之感,“原來這暗道直接通向昉熙房中。”

“嗯”了一聲,李淳風轉向他,“尉遲打算怎麽做?”

猝不及防,尉遲方呆了一呆,“什麽意思?”

“我是說,這件事你要如何處理。”

“當然是向本官報告。”校尉回答得不假思索,“事關重大,密室中財寶又不知落到何處,難保還有其他密謀,這些事都要著落在昉熙身上。”

酒肆主人再次嗯了一聲,語氣卻不置可否。

“不過,還是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校尉一邊思忖一邊說道:“昉熙殺了淨修,是因為他想要向官家告密。但元覺又是為何被殺,難道也是隱太子的舊部?”

“元覺是因為發現了秘密,才遭到滅口。淨修遇害那天,昉熙從地宮中將他屍體運上來,偽裝成墜塔現場,卻大意地將血跡留在了石碑機關上。恰好被元覺看到,於是他好奇窺探,從密室中屍體上取下了這玉佩,也招來殺身之禍。”取出懷中玉佩,李淳風若有所思。

“可是石碑上並沒有血跡啊。”

“當然有。你可記得第一次見到石碑時碑上有不少灰塵,方才再看卻光潔如新,必定有人特意擦拭過了。寺中這幾日連連有人死去,正是混亂之時,若無特別原由,比如掩飾血跡,誰會去擦拭一塊平日無人注意的石碑?”

“但那樣的話,他為何不將發現告知我們?”

“因為他心懷鬼胎,生怕暴露自己的惡行。”把玩手中玉佩,李淳風道:“如今已知道,山上那具屍體就是桃蕊,也是元覺的情人。他誘拐了這名俗家女子,最終又因為害怕事情暴露而扼死情人。此事與昉熙的陰謀原本無關,元覺之死,更像是冥冥中的天道報應。”

“那麽馮嬤呢?她又因何身亡?”

“馮嬤的屍體並無外傷痕跡,現場種種跡象都與自殺吻合。目前看來,她應是為昉熙所騙,謀害主人,此後一方麵擔憂事情敗露,一方麵也是心中有所愧疚,終於投水自盡。”

“可是,”想起了昉熙的話,尉遲方道:“馮嬤為什麽要恨自家主人?”

唇角露出一絲微笑,眼中卻無笑意:“這就要問另一個人了。”

“誰?”

這句話李淳風沒有回答,而是一拍額頭,道:“唉呀,險些將大和尚忘了。”

一經提醒,尉遲方也記起了在外麵放風的玄奘。連忙出了禪房,向塔的方向奔去,突然之間停住腳步。火苗從地底竄起,正在吞噬塔身。烈焰夾雜著黑色的煙塵升騰而起,火勢異常凶猛,僅僅一會兒工夫,一切便籠罩在熊熊大火之中,什麽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