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會這樣?”

雖是豔陽高照,於懷隻覺得心中發冷。直起身來,李淳風漫不經心地看著對方,“冤魂厲鬼之事,於大人沒聽說過麽?”

“先生是說……”

“這些兵士並非燒死,而是被殺。橫死之人,血為陰煞,酒性剛陽。陰陽相遇,必現其形。這血痕,明明便是屈死之魂前來述冤啊。”

“這、這……”於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臉色也變得煞白,“老於隻是奉命善後,可與此事無關哪!”

“放心,豈不聞冤有頭債有主?有我在此鎮著,必不致找上於大人。”

他微笑著將酒葫蘆還給愣怔怔張大了嘴的於懷,後者擦擦額上冷汗,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好。”

“可曾點過屍首數字?”

“這個……點……呃……點過了。”回過神來,於懷連忙轉向親兵:“是多少?”

“一共二十六具屍首,全部清理出來了。但……”

“但什麽但,給老子說話痛快點!”

“但是,和在冊人數相比少了一人……”

“哦?”雙眼發光,李淳風搶先問道:“是誰?”

“不知道。”回話的兵士向地上屍首努了努嘴,心有餘悸:“都燒成這個樣子了,誰還能認出麵目。”

李淳風似乎有些失望,想了想,神色突然一動:“若我記得不錯,李尚書軍中向來有飛騎點兵的製度。”

初唐名將李靖治軍甚嚴,每逢傍晚,便差親兵到各營點算人數,稱為飛騎點兵。雷擊發生在夜間,應是點兵之後。人數若有差訛,比對便知。於懷聞言一拍大腿,興衝衝道:“沒錯,我這就去查!”

“真有陰煞之血,厲鬼鳴冤?”

“哈哈,賓王兄這般聰明的人也被瞞過了?其實隻是個障眼法,如係刀劍所傷,必然有血滲入泥土,血跡遇酒而顯,則是常理。再說,人對於烈火有本能恐懼,哪怕睡夢之中來不及逃離,也會憑借求生渴望向外衝出,豈有數十人均滯留在火場中的道理。”

“如此說來,守軍之死另有蹊蹺?”

“非但守軍之死,連這場天雷也是蹊蹺之極。暴雷下擊,首當其衝的是高處,如寶塔、大樹之類。而那裏地處山坳之中,帳篷高度尚不及糧垛,說是雷擊,證據不足。”

語聲從疾馳而過的馬車中傳出,說話的兩人正是李淳風和馬周。

“可看那地麵,確實有個巨坑。若不是雷,單單火焚,怎會變成那般形狀?此外,倘若不是天雷,是人有意縱火,為何會選在雨天?”

“選在雨天,也許便是為了製造雷擊的假相。世人皆知水火相克,殊不知凡事皆因地因時而異。有些引火之物便是不懼水的,例如《水經注》中所載石脂水,狀如墨汁,卻比木炭還易引著。大軍開拔在即,糧草保管自是精心,頂上皆以油布遮擋防潮,如果從內部燃燒,隻要成了勢,便不懼雨水。至於那巨坑,”停了一停,李淳風略微遲疑了一下,“此事倒要斟酌。”

此刻兩人所乘馬車正從西門進入長安城。落日熔金,將整個都城照得一片燦爛。剛過西市,麵前圍了一群人,全都仰著頭,站在一棵大樹下張望。不經意望去,便見到高達數丈的枝葉間隱約有個雪白的影子,紛雜的議論聲隨之傳入耳中。

“是猴子成了精?”

“別胡說,那可是個好模樣的女孩兒。”

“肯定是猴子,人哪有這樣本事——”

“噓,快看!”

白影從樹上輕盈落下,離地麵還有一丈左右的時候,突然一鬆手。旁觀眾人齊齊“啊”了一聲,卻見那人身體靈巧地打了個回旋,仿佛雪花墜地無聲,穩穩落在地麵。那是一名少女,白衣白發,赤著一雙白玉一樣的纖足,手中舉著一隻五彩球。頓時,人群中掌聲、喝彩不斷,更有好事者怪叫連連。少女雙眸流轉,將手中球遞給一名少年,“還你。”

那少年與她年紀仿佛,錦衣華服,似乎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此刻早已看呆了,慌忙伸手接過,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少女睜著一雙明澈的大眼望了望少年,不等他開口,轉身翩然離去。

“小猴兒。”這一聲不大,卻讓少女停住了腳。掀起的車簾後,是青衫男子熟悉的笑容。

“她來做什麽?”瞪著白發少女,搖光滿臉都是警惕戒備的神色。身體則死死擋在櫃台前,不讓她入內。少女認認真真看著他,不知在盤算什麽,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在搖光還來不及躲閃的時候彈上了他的眉心。

“喂喂喂,你!”

搖光連忙晃著腦袋閃躲,卻還是快不過少女的手,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少女卻像發現了什麽新奇之物,拍手道:“真好玩,木頭的臉上為什麽會有這道豎紋?”或許是總喜歡皺著眉頭,一臉正經的緣故,少年眉心確實有一道深紋,看起來與年紀不相稱。

“你總叫他木頭,叫來叫去,便生出這些木紋來了。”酒肆主人熟知二人性情,生怕再起爭執,向搖光說道:“小猴兒是女兒家,讓著她些。從小到大見麵便吵,太不成話。”

“哪個女兒家像她這麽野蠻,見麵便摸漢子的臉?”少年憤憤不平地揉著自己眉心。少女卻從李淳風身後探出頭來:“你又不是漢子,是小孩兒。”

“胡說,我當然是!”搖光挺了挺胸膛,竭力擺出男子漢的模樣,“哪像你,每次一來,不是嚇跑客人便是打碎酒壇,上回還把先生做的銅機括折斷了,根本就是個野猴子!”

“你才是呆木頭!”

“野猴子!”

“呆木頭!”

“咳……”處於兩人之間,酒肆主人微覺頭痛。雖然足智多謀,卻想不出什麽法子製止兩個半大孩子的鬥嘴。少女是種桃道人收養的孤女,生而白發,從小被拋棄於山林,由白猿喂養,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野性未馴,不諳世事,卻有一身飄忽奇異的武功,《遊俠令》一節中曾有出場。

“莫吵莫吵,猴兒,你在集市上做什麽?”

“那隻花雀兒把球踢上了樹,碰巧見到了,就幫他取下來。”

“花雀兒?”李淳風起先不明所以,後來才想到是先前所見華服少年,不禁失笑,“你家老道士不是說過,不許你出門惹事的麽?”

“嗯。不過這次是他叫我來找木頭先生的。”少女興高采烈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遞過去,“喏,他給你的。”

伸手接過,打開看時,上麵隻有五個遒勁有力的字:“攜酒試新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