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些激烈了。就懶散個性而言,本無意寫什麽令人緊張或激動的故事;至於書中主角,也隻希望此人安安穩穩坐在隨意樓中曬太陽,不打算讓他如現在這般,奔馳追逐於龍首原狹窄的山穀之間。幾年前去西北,那裏的山川形貌令人印象深刻:大片黃土組成的高原,卻不是完整的一塊:無數因河流下切形成極深的溝壑,縱橫交錯在整個土地上。一路奔馳過來,的確有一種奪人心魄的視覺效果。然而那畢竟是千餘年後的今日。在唐朝,雨水遠多過今天,龍首原尚不曾遭到河流的侵蝕,仍然保持著蔥蘢完整的麵貌。高原與高原之間也有分割,卻不如今日險峻。隻有一點是相似的:僅僅離都城繁華數裏之遙,山穀中已然荒無人煙。』
馬蹄聲急促,打破了山穀的寂靜。因為回音的緣故,單調的聲音有一種令人暗地滋生出焦躁的緊迫感。眼看著一前一後,一白一黑的兩騎距離正不斷縮小,最終到了僅僅一個馬身之隔。就在此刻,前頭那人突然帶住韁繩,猛地撥轉馬頭。兩匹馬長嘶著交錯而過,最終背對著背停了下來。
“好馬,好騎術。”說話的是原先在前奔跑的刺客,語氣平靜。
“過獎。”也不曾回頭,烏夜蹄上坐著的青衫人淡淡回答。這氣氛絕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卻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一絲微笑從刺客濃密的胡須中透了出來。
“沒想到,你竟然能猜出是我。”
“直到劍碎之時,我才真正肯定是你;之前隻是懷疑。”李淳風歎息一聲,“天絕之劍逢我而斷,已是第二次。無論如何,李某足感盛情。”
“不必承情。你是我此生唯一知交。即令我想殺你,手中這把劍也不願染上你的血。”
轉過頭,刺客拉下頭盔,順手扯去用來偽裝的假髭。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李淳風麵前:鳳眼修眉,飄然有神仙之貌。不是別人,正是玄妙觀中種桃道人。
“當真是你。六年來,我從未問過你的出身來曆,隻因為我相信你我是真心相交,可以脫略世間形跡。但……”他的語氣終於帶了一絲感慨,“你還是利用了我。”
一陣靜默之後,道人吐出兩個字:“抱歉。”
“各有立場,無需道歉。”
“你知道我的立場?”
“是。”
“何時知道的?我自問並未泄露身份。”
“在你提起那本書的時候。糧草營出事,我曾就現場發現的硝石詢問過你,你說你見過孫真人的《太清丹經要訣》。”說到這裏,酒肆主人自嘲地笑了笑,“我的毛病你也知道,便是喜愛搜集一些古怪東西,特別是世上少見的古籍。孫真人那本書的下落我曾認真尋找過,得知它被獻給了前朝皇帝,自此深藏於隋宮之內,視為秘寶,莫說平民百姓,就算豪門望族也不可能看到。能見到它的隻有一種人:大隋皇族。”
“於是你開始懷疑我的身分?”
“對。此外,此事開始,就有一處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宋琪。誠如所知,他並非什麽重要人物,也沒有左右全局的能力,為何要費這般周折將他引出軍營?以火燒糧草營的雷霆手段直接殺卻,豈不一了百了?事後我才明白,他原來是一枚棋子,一枚想要我入局的棋子。布下他,正是因為我。”
“不錯。這是連環之計,火燒糧草營不過是第一環,僅僅損失一些糧草遠不足以打擊唐軍士氣,以李世民的個性,即便假托天雷也難讓他打消出兵的念頭。對頡利可汗來說,真正的危險在於西突厥的加盟,無論如何,不能讓沙陀這些大漠部落與唐朝合兵出擊。”
“所以便要破壞盟約,挑起唐軍和沙陀軍的矛盾。你故意剜去宋琪的舌頭,卻讓他聽到‘沙陀人要行刺李元帥’這個假消息,並借他之手告訴我。如此辛苦得來的消息,我自然不會懷疑。於是,我會去報知李靖早作提防,而真正的陰謀則是在唐軍與沙陀軍發生混戰之時,由你冒充唐兵乘亂刺殺沙陀特使,令兩家毀盟。所謂刺殺李元帥,不過是個幌子。”
抖了抖手中韁繩,道人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李靖的劍術我也不能勝他。沒有把握的事做來何用?”
“有理。”緩緩點了點頭,青衫男子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一字字慢慢吐出,“為何是我?”
“因為我了解你好管閑事的個性,而這件事,如果想要將消息傳遞出去,弄假成真,必須要借助一個智慧高絕之人。你已知我立場:我本姓蕭,名尹。現如今的隋王,正是我的外甥。”
霍地抬頭,李淳風目中露出了然之色。隋亡後,突厥立蕭後之孫楊政道為隋王,將治下隋朝遺民全數交與他,事實上便是在突厥扶植下的傀儡政權,“這就是你幫助突厥的理由?”
“還不夠麽?”蕭尹高傲地揚起頭,“李淵父子滅我大隋,竊奪天下。這些年我隱居長安,暗地裏為複國奔波。還記得遊俠令那件事嗎?現今你應該猜到,當年挑動莫氏、羽字之間紛爭,削弱江湖上維護李唐勢力的人就是我。難道亡國之恨,不值得用一生去報複?”
“鷸蚌相爭,得利者誰?”
“……什麽意思?”
“突厥殘暴,眾所周知。隋王隻不過是個名義,頡利不會當真讓他複國,一旦長安落入突厥之手,那將是另一場萬劫不複。”目光投向遠方,李淳風輕輕吐了口氣,神態鄭重,“三百年戰亂已經夠久,我不願這座長安城再入血劫。”
“沒想到隨意樓的主人,也有不隨意的時候。”蕭尹笑容中帶有譏嘲之意,“但你可有阻止我的能力?還是說,你以為天絕之劍仍將三斷於此?”
嗆啷一聲,一道電光迸出,斜斜指向李淳風,原來蕭尹腰間絲絛竟然就是一柄軟劍。看上去如同神仙般飄逸出塵的道人此刻眉梢眼角全都籠罩著一層殺氣。李淳風沒有答話,手掌平伸,露出手中一隻黑色匣子。與此同時,蕭尹一下變了臉色。
“丸匣?”
“不錯。既然你還記得遊俠令之事,應當認得此物。”
不起眼的匣中裝有鉛丸,以機括發射,速度急逾閃電,中人必死,即使握在毫無武藝的婦孺手中,也將成為殺人利器。遊俠令一案中,荊烈和易秋樓曾以此物殺人,事情敗露之後便落到李淳風處。
“此外,我已猜到你必然會走這條路與突厥會合,早就讓尉遲安排,與吳國公屬下人馬埋伏在前麵的山坳之中。就算你能躲得過這鐵匣鉛丸,也躲不過唐軍的兵馬。”李淳風神色坦然,望向道人,“既知是你,怎會不預作布置?”
山穀中烈風陣陣,幾乎要將人憑空吹起,李淳風卻紋絲不動。雖然隻是一人一騎,斯文單薄的身形此刻看起來竟像是無法逾越的山峰。道人歎息一聲,垂下了手中長劍。
“是我失誤,低估了你的手段,也錯估了你的人。我曾以為你隻求自了,是獨善其身,不會執著世事,更不會為李唐天下賠上性命。”
“確實。在我心中,天下姓李還是姓楊,本沒有分別;你是我的朋友,天下卻不是我的天下。”
這句話說得誠懇之極,態度是罕見的認真。道人神情一動,卻聽到青衫男子緩緩接下後半句,“——隻可惜我也身處這天下之中,不忍獨善,不能自了。”
兩旁高崖逐漸收縮,越來越窄,到了穀口,便隻剩下僅容兩匹馬經過的狹長通道,正是出穀必經的咽喉之地。就在穀口兩側,埋伏著數十名精銳兵士,彎弓搭弦,對準穀口。
“怎麽還沒來?”全副戎裝、如同黑塔一般的尉遲恭神色狐疑,打量著一旁額頭已見汗的侄兒,“不是說有反賊會從此經過麽,莫非消息不確?”
“絕不可能!”尉遲方連忙分辯:“叔父放心,我那位姓李的朋友甚是神奇,說話從沒有不準的。”
尉遲恭早年家境貧寒,全仗兄嫂拉扯長大,視長兄為父,感情甚篤。尉遲方未成年之時便到他家,由他親手教習武藝,直到入勳衛府,有了自己住處才從他家中搬出。對於這個侄兒兼徒弟,尉遲恭一向甚為賞識愛重,視如親生。聽他如此說,不再多言,舉手示意家將藏好身形。
便在此時,叔侄二人神色一動:那是馬蹄聲,迅雷一般從穀中傳來。精神一振,尉遲恭將手一揮,立刻數十張弓弦拉滿,雪亮箭尖齊齊對準了出穀之處,隻等來人。眨眼間蹄聲已在耳畔,身形依稀可辨: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馬上人穿著一身唐軍服色,頭盔遮住麵容。
“果然!”想起自己好友的囑咐,尉遲方穩住心神。馬的速度奇快無比,堪堪就要從穀口衝出,連忙舉手示意,同時大喝道:“放箭!”
一霎間數十箭一起發出。目標卻不是馬上人,而是那匹馬,這是先前嚴令,務必生擒活捉之意。那人騎術竟是極其高明,耳中聽到號令,在間不容發之時猛鞭了一下馬臀,馬吃痛,驀地加速,騰空而起,快逾閃電直奔穀口,突如其來的速度改變讓如蝗箭簇都落了空。尉遲方大怒,親自拈弓搭箭,看準後蹄射去,這一箭既準又快,那馬不及閃避,哀嘶一聲倒了下去。馬上人也被淩空拋起,重重摔落在地上,一時竟掙紮不起來。
“好箭法!”尉遲恭叫了一聲,洋洋自得,顯然對自己一手教出來的侄兒甚為滿意。此刻家將已然蜂擁而至,將地上人按住捆縛起來。那人垂著頭,一聲不吭,毫無掙紮反抗的舉動。頭盔已掉落在一旁,散發遮住了麵容,模樣甚是狼狽。
突然之間,尉遲方心中毫無來由地一跳。不假思索走上前去,拂開亂發: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滿是塵土的蒼白麵孔,極其熟悉的笑容便在那張臉上緩緩展開。
“果然好箭法,尉遲。”
如中雷擊一般,校尉徹底呆住了。張大了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