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人已經死去。相對活人而言,屍體一般不夠悅目;然而這樣醜惡的死屍也甚少見到。此刻屍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牆邊空地,呈仰躺姿勢。白日看來,屍體的麵色是鐵青的,雙目半暝,露出些許渾濁的眼白,一側殘缺的牙齒從唇邊露了出來,使那張皺紋密布的臉看起來仿佛在笑——這令人過目難忘的相貌,正屬於昨夜見到的運屍車上男子。

李淳風默不作聲,俯身瞧了一眼屍體,眼神不易覺察地亮了一下。屍體敞開的前襟裏露出一個模糊不清的朱砂圖案,盤曲如蛇,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這是怎麽回事?!”尉遲方按刀怒喝,卻無人答話,相反身邊幾個守城士兵卻在竊竊私語,神色不安。

“還能有什麽?鬼唄……”

“嗯?”旁邊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亂說。尉遲方沉著臉道:“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

那人本是個直性子的愣頭青,此刻便道:“大人還不知道亂葬崗鬧鬼的事吧?那裏的屍體常常無故失蹤,卻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聲響,都說是鬼砌牆……您想,要不是鬼怪,誰能把屍體掛在那麽高的城牆上?”

尉遲方看了看那城樓,高達數丈,邊上並無立足之處,確實想不通是如何掛上去的。再看屍身,麵色鐵青,渾身上下沒有血跡破損,也無格鬥痕跡。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發毛,但還是力持鎮定,斥道:“不要胡說!”

年輕士兵心有不甘,爭辯道:“小的沒胡說,他們說小人膽大,運屍體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運了三具屍體去那裏,轉天就不見了一具。若不是詐屍,那就定然是回煞……這可是小人親眼見到的。”一麵說,一麵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屍體,突然麵色大變,叫了起來:“啊!是他……就是他!”

“什麽?你說是誰?”

士兵聲音發抖:“就是這個人……那屍體……前幾天我親手收斂的那具屍體……”

“你是說,這人是你收斂過的死人?!”

“沒錯,一點沒錯……這麽奇怪的樣貌,臉上還有傷痕,絕不會錯,肯定是他。”

“什麽時候?”

“大概六天前。”翻著眼想了一陣,士兵猶豫地說,“也可能是七天……就死在這城牆之下。”

“決不可能!昨晚我還見到他……”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尉遲方猛地住口,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在場眾人麵麵相覷,撲通一聲,卻是那士兵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軟倒下去,抖成一團。

※※※

幾天之內,各類奇怪的消息仿佛長著黑色羽翼,飛遍長安城各個角落,使得原本因為災荒而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浮動。有人指天發誓曾親眼看到亂葬崗中人影出沒,也有人說運送屍體的車輛一到城外便不知蹤跡。這對於剛剛更改年號的朝廷來說是一種極其不利的情形,別有用心的謠言甚至影射到了不久前發生在玄武門前那場巨變。對此,朝廷應對方式是派出更多軍隊在城中來往逡巡,以安定人心,維持秩序,同時嚴查源頭,將蠱惑人心者捉拿下獄。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重大軍情:負責監管北方動態的李靖部得到密報,突厥發生內亂,情形不明。僅僅一年之前,頡利可汗曾率軍一直打到距長安四十裏之遙的渭水,雖然後來被唐軍逼退,但這馬背上的彪悍民族一直是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雪災也將饑荒帶到了牧民之中,據說這便是內亂的緣由。然而根據以往慣例,饑荒也是掠奪的開端,為了生存,北方民族並不介意踏平鄰邦的茅屋,或從各州府所剩無幾的存糧中掠走最後一顆麥粒。

在這樣緊張晦澀的氣氛中,卻有一處仿佛絲毫不受影響。那是朱雀橋邊一座雕梁畫棟,剛過酉時,已是燈火輝煌,車馬盈門,連風從此處經過,都似帶著一些輕柔暖意,令人渾然忘卻世間諸般煩惱。

這裏正是長安城中久負盛名的明翠閣。此間主人複姓公孫,原為隋末教坊樂正,技藝出神入化,尤擅琴藝。據說此樓剛剛建成之日,他曾在閣中撫琴,引得一群翠鳥齊集於此,明翠閣之名由此而來。一班女弟子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相交不是公子王孫便是名重一時的文人騷客,鎮日絲竹悠揚、舞袖翩躚,溫柔鄉如同仙境。

“五姊,五姊!”隨著清脆的呼喚,珠簾倏動,露出一張俏麗臉龐。並非絕色佳人,卻有一雙靈動的眸子,巧笑嫣然,秋波微轉之間,流露風情萬種,正是那日尉遲方相救的女子柳五娘。

“嗨,你在呀!”方才呼喚的女童笑嘻嘻地說道,“孫司馬府中來人,他母親做壽,要請姑娘過府彈琴呢。”

“唰”地一聲,簾幕重又放下,“什麽司馬司牛,不去!”

聽得出聲音中的氣惱和失望,卻因為其中夾雜著愛嬌,別有一番韻味。

“好五姊,莫拿喬。”女童陪笑道,“是‘他’點名要你去呢。”

柳五娘咬著嘴唇,一麵將衣袖拉起,遮住半邊麵孔:“‘他’的話,為何我一定要聽?既然他應承了,何不自己去?”

“咦,這可不是五姊的真心話吧?”

“你又知道了!”掀起簾子,女子笑罵道,“小小人兒,偏偏有這麽多門道!”

見對方笑了,女童趁機涎著臉道:“姊姊你就答允了吧。不然的話,五姊將來嫁五姊夫的時候,我便跟去,看你還怎麽跟姊夫親熱。”

柳五娘啐了一聲,甩下簾子:“等我梳妝。”

銅鏡中映出一張春風滿麵的臉,如碧桃帶露盛開。先取過案上牙梳,細心整理散亂的鬢發,再將一支赤金點翠的金雀簪斜插在發髻之中。突然她驚叫了一聲,麵無人色,手中玉脂盒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銅鏡之中赫然現出一個蒼白人影,幽靈一般無聲無息。

※※※

尉遲方大踏步走入隨意樓,環顧四周,不覺微微一怔。店中空空落落,隻有那名叫搖光的少年,手捧賬本正襟危坐。

“喂,我說,你家先生可在?”

“軍爺找他有什麽事?”

“是……”突然想到眼前隻是個孩子,尉遲方大手一揮,道:“說了你也不明白,讓我見他便是。”

“這可不行。”少年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身為管家,當然得替先生問明來意。萬一你是個奸詐之徒,見他老實可欺……”

尉遲方不禁哭笑不得,這“老實可欺”四個字與酒肆主人簡直風馬牛不相及。就在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尉遲麽?進來吧。”

聲音如在耳旁,倒把尉遲方嚇了一跳,環顧四周,除了搖光,一個人也沒有。正遲疑間,卻看到搖光嘟起了嘴,一臉不滿。

“知道啦,知道啦。正經生意不做,閑事倒管了一大堆,說了也不聽……”

這句話卻不是對校尉說的,而是對著木櫃一側。尉遲方仔細看了看,發現一根細長的銅管,從樓頂直通下來,延伸到櫃上,露出構造精巧的黃銅口。這才明白這裏竟有一個巧妙的傳聲係統,櫃上諸般動靜,樓上的人了如指掌。

“好吧,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