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府靜室內,陶潛無言。
朱庸劇烈喘息著,而寶壽公主與香妃母女二人,已被駭到無法言語,她們雖沒去窺視朱庸心神記憶,但那過程中擴散出的一些景象聲音,仍舊讓兩人心膽俱裂,不知該如何消化這極端可怕的驚天秘聞。
喘息過後,朱庸緩緩直起身子,扶正衣冠,威嚴肅然讓人不由臣服的氣勢湧出。
母女二人感受最是直接,她們隻覺那位英明神武的明君天命帝又回來了。
“好叫師侄知曉,先前我礙於祖宗法旨,這才陽奉陰違,任由這世道腐壞。”
“如今我已死過一次,還了血脈之恩,此後我朱庸便要卷土重來,看試手,補天裂,挽天傾。”
“師侄既是入世試煉,不妨與朕同行,替此國數十億民眾做些事。”
朱庸剛說完這幾句。
陶潛腦海之中,驀地傳來那仙魚訣主人的狂笑聲。
其笑聲之劇烈,讓魚線魚鉤都瘋狂抖動起來。
“哈哈哈……可笑可笑,朱家人果然最是有趣。”
“靈寶宗的小子,你不會真的信了這朱家小輩吧。”
“朱庸此子,才智非凡,又極擅隱忍,若在盛世可當個明君,若在亂世也必是個梟雄,能再開一朝的那種。”
“朱家那群蠢貨沒瞧出他底細,這才讓他玩了個金蟬脫殼,你若是被他誆了,當他是個能挽天傾的明君去輔佐,當心被賣個徹底。”
“我知曉你的想法,你是想讓朱庸這小輩,以當朝皇帝的身份,親口廢除【長生天朝】的國號,以此造成氣運震**,衝擊我的道化身,脫去所中魚鉤對吧。”
“我告訴你,你若讓朱庸做其他事,他大概會從你,唯獨這一件,他不會從的。”
“他不從,你與這山河社稷圖還是避免不了被我釣來的結局。”
說到此處,仙魚訣主人難得恢複理性。
頓了頓之後,又拋出最後一樁交易:
“小子你在魚鉤下能堅持這般久,年輕一輩,無幾人能與你相提並論。”
“看在多寶的顏麵上,我這便剪了魚線,以我這道化身來當你度劫的墊腳石。”
“也無需你將朱庸交給我,隻就此離去便可,如何?”
按說到了這裏,又能得到這般優厚的條件。
陶潛,該答應才是。
可他卻是置若罔聞,心底嗤笑一聲後。
也不去接天命帝朱庸丟過來的話茬,而是驀地抬手投影出一幕景象來。
正是那陽燧城,登天台上,十三皇子寧王朱權頌念祭文稱帝的畫麵。
陶潛指著那畫麵,對著朱庸,無比直接道:
“先前你允諾的,我要你去做的一件事。”
“便是現身於那登天台上,以你天命帝的身份,當眾宣布廢除【長生天朝】的國號……不,幹脆些,這世道有無皇帝其實並無差別,除了廢除國號,你更要宣布廢除帝製。”
“此事,你可願意?”
陶潛吐出這幾句,寶壽公主母女二人隻是驚訝,卻沒什麽特殊反應。
但一息前還在作那英明神武姿態的朱庸,聞言後,麵色倏然大變,原本立刻就要破口大罵,但很快想起眼前年輕道人的身份,將怒罵吞咽回去。
饒是如此,其也立刻收起熱情姿態,冷冷道:
“師侄此議,魯莽了些。”
“你可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世道如此腐敗崩壞,更該徐徐圖之,哪能上來便施這般猛藥?”
“師侄若是想拯救萬民,不若先跟隨在朕身邊,你我好生交流論道便是。”
朱庸耐心說到一半,卻忽然發覺麵前陶潛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而是眼眉低垂,似在思量著什麽。
思量是假,閱覽腦海中迸發的誌述是真。
不管是仙魚訣主人,還是天命帝朱庸,都不知曉陶潛真正的倚仗,並非是他靈寶宗真傳的身份,而是他那屢次窺得大秘的異樣魂靈。
這一遭,仍舊建功。
朱庸敞開心神,主動讓陶潛看記憶的舉動,實則極為高明。
換了其他的修士來,哪怕是如許旬師兄、楊介師兄等人,恐怕也會上這皇帝的當。
會認為這皇帝的確算是個明君,縱然之前被脅迫,卻依舊在努力救世。
真要挽天傾,拯救萬民的話。
天命帝朱庸!
想來,依舊是個好選擇。
可惜的是,陶潛卻不同,讓他觸了身子,哪裏還能留住隱秘?
【誌名:朱庸。】
【誌類:人間帝王。】
【誌述:此人心智極高,野心極大,除了想勵精圖治,賺得巨大功業,認定自身乃是天命所歸的千古一帝,絕無僅有的明君外,更想著長生久視,甚至是永生不死,合該永遠統治這偌大疆域,是以其從知事開始便謀劃修行一事,使得太上道太虛真人欠下自己因果,便是其辛苦運作所得……後其知悉方士與祖先們的隱秘,初始尚願意,可很快他便發覺縱是當吸血的蠹蟲也有高低之分,一姓王朝,隻可有一個王者占據大半供養,可借此晉升道化,其餘皇帝隻能撿拾些碎屑舔舐,苟且偷生罷了。】
【注一:知悉大秘後,朱庸不甘心當朱氏王朝太宗皇帝的附庸,便有了新的謀劃,其故意陽奉陰違,便是要刺激祖先們來殺他,卻不知他早有了金蟬脫殼之法。】
【注二:朱庸本打算先借助寧王朱權為幌子,逐鹿天下的同時降低方士、朱氏皇帝們的警惕之心,到關鍵時刻再顯現出真身,借助身上的真龍氣運鯨吞其他潛龍,攜天下大勢,反過來吞了朱氏祖宗們,甚至是整個方士。】
【注三:要完成此計劃,以朱庸積累的力量實是差得太多,是以其與“修家”勾連上,諸多千年家族中,若論及古老,論及底蘊,修家與姒家幾乎是並列第一,就如太上道與靈寶宗一般,安慶省,不過是修家掌控的其中一省而已,為籠絡修家,朱庸允諾事成之後,分出半數江山,也便是總計三十六省與修家。】
【注四:此計劃遭破壞,朱庸不得不提前出世,其正施法,暗自傳訊給修家主事者修仲琳,此人乃安慶省真正的主子,達極樂境,神通法力深不可測。】
……
這些誌述,說來複雜。
但在陶潛處,卻是眨眨眼便閱覽結束。
朱庸仍不知曉自家根底,泄了個幹幹淨淨。
正耐心勸說著陶潛,同時也準備好翻臉動手。
他雖是孑然一身複活歸來,但在香妃與寶壽身上,都動了不少手腳。
“哼,此子若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卻也別怪朕心狠手辣了。”
“讓寶壽與香妃身上的暗手同時爆發,此子就算是洞玄境也可阻礙片刻,我脫逃出去,自有修家人接應……這母女二人能為朕的偉業而犧牲,當感榮幸才是。”
天命帝朱庸這般想著。
忽然,他好似眼花了般,驀地瞧見麵前這靈寶宗真傳弟子,麵上竟是突兀露出一抹嘲諷笑意來。
那模樣好似連敷衍一二都懶得了,直接便要撕破臉皮。
不待他發問,這年輕道人先一步開口,隻是吐出的話,頗有些沒來由。
“天命帝你可知就在前不久,你那第九個兒子,也曾如你這般信心滿滿,自覺勝券在握。”
“渾然不覺,自家道體中遭我添加了些要命的蟲豸。”
“啊,差點忘了,朱啟其實喚作是淩啟,是太上魔宗長老淩媧為你戴得綠帽後才生出的兒子,卻不是你的種。”
陶潛說話時,已是動用真言秘敕之威。
哪怕朱庸真的心寬到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依舊要遭一回錐心之痛。
同時也會相信自己真中了陶潛的蠱。
當然,他的確中了。
陶潛早就有些懷疑,是以在接生時,忍不住加了一把欲孽蟲。
隻是朱庸吃下那三顆仙丹後,陶潛察覺危機,直接讓它們陷入沉眠,這才免去被太上道仙丹直接清除幹淨。
果然,他聞言立刻愣住,漲紅了臉感受著頭頂的綠油油,直氣到幾乎要吐血,而後又忍不住去檢查自己的道體,是不是遭了陶潛的暗算。
便在這一刻,陶潛動手了。
那袖袍突兀一揮,將寶壽公主母女直接收走,隨後一記斬仙劍意,毫無征兆劈在朱庸身上。
他這道體,乃是吞太上道的“百草九轉玄陽丹”得來的,自然也算在仙屬。
驟然挨了一劍,原本圓滿無漏,好似琉璃般的道體,立刻出現大損。
到此時,其實朱庸還有生機。
隻要他拚了道體不要,自爆,而後遁出元神,引來修家人便好。
可他哪裏舍得這辛苦謀算才得來的大好處?
便是這一猶豫,滅了生機。
陶潛猛地再施“真言秘敕”法,低喝道:“天命帝朱庸,吾乃修家家主,速速放下抵抗,與我共商大計。”
連施兩次,陶潛體內法力瘋湧。
但效果,極好。
天命帝立時停止動作,而是作出個威嚴模樣,道:“修家主,有何事?”
陶潛之所以沒用秘法強行讓天命帝聽令,就在於他察覺出了那玄陽道體的強橫。
好在經過連續打擊,這道體大損。
原本沉眠的欲孽蟲翻湧而出,在朱庸不抵抗的情勢下,轉瞬將他軀體徹底控製。
這變故!
太急太快!
場中,除了動手的陶潛,誰也反應不過來。
但始終關注著的仙魚訣主人,卻在這一刻陷入暴走。
他原以為,陶潛那打算根本不可能成功,緣由就在天命帝朱庸根本不會配合他。
事實,也的確如此。
可誰料到,這明明是位靈寶宗真傳,怎就如個魔道弟子般,突兀就翻臉動手了?
眼看著天命帝落入陶潛手中,仙魚訣主人真個是急了。
隻聽“嘭”的一聲。
陶潛以秘魔萬化術顯化的身子,被迫露出原形。
那魚鉤,幾乎要將陶潛半邊身軀都強行拉扯了去。
伴隨著這不惜一切代價的沛然巨力傳來的,還有仙魚訣主人的嘶吼威脅:
“小子,你莫要作死,你現在與我拉扯,得罪的不過是我一人。”
“你若真讓朱庸宣布廢除國號,廢除帝製,你將與整個【方士】結下生死大仇,屆時你將麵對的,乃是長生天朝兩千多年來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你且想清楚了,這等壓力,莫說你,便是你師尊多寶真君在此,也是個身死道消的結局。”
“還有便是你即便那般做了,也必會失敗,你如今所在安慶陽燧,乃是修家的地盤,我正好與修家家主有舊,付出些代價,可讓修家人屠光整座陽燧城……屆時你所作所為,將化作泡影。”
“你收手吧,我非但剪了魚線,祛除你體內仙魚訣隱患,還可做主允你一樁大好處,無任何代價,保你直入極樂境,且我方士麾下任何一人,將不會再與你為難。”
聽到此處,陶潛身側忽而輝芒一閃,顯露出祖靈身影來。
這好似老農,又好似個讀書人的祖靈,依舊是那堅定模樣,完全看不出他正在與仙魚訣主人角力。
他也聽到了那番話,沒有反駁,而是點頭讚道:
“道友手段不俗,這麽多年來,能讓李萬壽甘願吃下這般大啞巴虧的,道友是第一個。”
“道友答應他也沒什麽,非但能完美度劫,也與這世道無有任何損害,也能保住陽燧所有百姓之性命。”
“祖靈,你也願意?”
“吾不過是一塊碎片化生,乃是道友煉化的寶貝,一切以道友為主,談何願意不願意?”
“你認我為主?全聽我的?”
“當然!”
“我煉寶時,發覺這【山河社稷圖】有一威能,可再度崩解開來,化作萬數碎片,借由天軌散落整個長生天朝,同時亦有些效用,隻是用過後你這祖靈也將崩解,要複原恐是極難。”
“道友法眼無差,寶貝是有這個本事,隻是這般做了,道友可也就失了山河社稷圖這般至寶。”
陶潛與祖靈,對話到此處時。
仙魚訣主人已是大感不妙,那魚鉤瘋狂爆發巨力,卻依舊被祖靈所阻。
肉眼可見的,祖靈身子也在裂開,血肉噴濺,顯然與強者角力也並不是什麽代價都不用付。
但二人,卻是全然不在意。
對立而視,完成了最後兩句對話。
陶潛根本不在意自己會失寶一事,腦海中隻想起前世,想起那個開端,隨後很是認真的問祖靈道:
“可願赴死?”
這問題入耳,祖靈笑了。
其大笑聲,驀地響徹陽燧。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你們敢……”
“動手!”
陶潛幾乎是嘶吼著開口。
隨後立刻的,那閃光燈瘋狂閃爍著的登天台上,正頌念著祭文的寧王朱權,倏然消失在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身影,一道長生天朝七十二省,數十億人民皆認識知曉的身影。
天命帝朱庸!
這位原本死去的皇帝陛下一現身,所有人都愣住,繼而鼓噪聲響徹雲霄,閃光燈更是洶湧。
萬眾矚目之下,這位天命所歸的皇帝開口了。
“吾乃天命帝朱庸,因吾及所有朱氏皇帝及曆代皇帝之過,致使此國此民連遭厄運,正至此大爭之世,九夏沸騰,生靈塗炭……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以吾,長生天朝最後一位皇帝之名。”
“自今日起,廢除長生天朝之國號,亦廢除此國延綿兩千年之帝製……欽此。”
“轟隆!”
這一刻,沸騰的不止是陽燧城。
在朱庸開口的那一瞬,陶潛眼睜睜看著麵前的祖靈。
其麵帶笑容的,無比鄭重的對著陶潛施了一禮,隨後他這老農讀書人之軀便驀地崩解開來。
其間爆發的巨力,也徹底解了陶潛身上的的魚鉤魚線。
下一刻,長生天朝上空天軌爆發輝芒。
萬數碎片,散落這偌大疆域。
七十二省!
一座又一座城池,包括帝都、魔都、妖都等等。
數十億民,齊齊昂首看向天穹。
那裏,正有畫麵從遙遠之地投影過來。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死而複生的“天命帝朱庸”,也看著他將一樁樁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秘辛吐露。
不待萬民因為那方士之事而憤怒,因為曆代皇帝而憤怒。
所有人又都聽到了,那結尾處。
朱庸,這位年號為天命,長生天朝最後一位皇帝。
以其身其名,親自宣布:
廢除國號!
廢除帝製!
當朱庸最後一字落下。
偌大長生天朝,無一地,無一民,還能保持平靜。
兩千年來未有之巨變!
就這般突兀發生了。
所有人都記住了今日,記住了陽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