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說完,眾天驕也跟著悲歎。

若嬴青帝是個心中藏奸的偽善梟雄,他們都可無心理負擔,快速出手打死了賬便是。

但現下看來卻不是,隻不過是個可憐人。

即便如此,這人還是得殺。

讓眾人包括鍾紫陽在內,心中糾結的緣由,是嬴青帝忽然的清醒。

“在其混沌扭曲時殺他,算是助他解脫。”

“清醒時殺,讓人不忍。”

眾修心中哀歎、感慨連連,但殺機卻絲毫未減,甚至更濃。

憐惜歸憐惜,人還是要殺,否則後患無窮。

他們動念思量時,陶潛也在驚訝於眸中映照出的駭人景象。

高靈視,意味著他能看見世界本真。

此時的“嬴青帝”在旁人眼中,正處於一種蛻變、痛苦的狀態之中。

而在陶潛眸中,隻看見一團龐大的,混沌的輝芒,內裏是一團暗黃色的肉塊,蠕動著,嘶吼著。

肉塊中央,是一張不斷被拉長著,旋轉著,好似旋渦般的臉,是嬴青帝的臉。

濃黃色,邪光滿溢。

多看幾眼後,陶潛立覺不妙。

大量“黃衣邪印”竟順著注視,反向入侵過來,頃刻間他軀體表麵肌膚,髒腑、骨髓、心神……都有被侵蝕的跡象。

腦海中立刻迸發誌述:【正在遭受黃衣血脈源力侵蝕,有幾率被轉化為黃衣血奴……可豁免!已豁免!】

伴隨誌述,汙染消解。

但他再看時,邪氣再來,讓陶潛不得不眨眨眼,退出靈視狀態。

也是這一刻,他與其餘天驕一起,又見得駭人景象:

嬴青帝那身子也好,魂魄也罷,多半是黃衣邪神的種。

唯獨那一絲被混沌血脈隱藏,並試圖扭曲的“人性”,歸於人族,歸於他自己。

邪咒被陶潛連同麾下三小隻機緣巧合破去,嬴青帝體內人性歸正。

如此,他曉得前因後果,曉得自己的一生是多麽錯誤,多麽殘忍。

縱然他殺伐無雙,修為通天,一時之間又如何能受得住?

他那痛苦麵色,掙紮心緒,讓眾人也跟著難受。

可無人敢說能與之“感同身受”。

蓋因此世,除卻他外,再無另一個嬴青帝。

他一醒轉過來,雖痛苦不堪,但非凡靈智讓他轉瞬想通一些在混沌扭曲中容易被忽略的東西。

比如,陶潛、鍾紫陽這十人的暗謀。

察覺這點,他非但不怒,反而生出歡喜與無窮愧疚來。

而後似是想到什麽,驀地對衝殺前來的十位天驕大喊道:

“莫要過來,你們殺不了我。”

“我雖恨不得死在諸位手中,可此事不能,一旦我遭受重創,我體內血脈源頭立要發作,屆時那邪神意誌接管我身,傳來神力,造出一尊真正的邪神子嗣來,悔之晚矣。”

“往日種種我已知悉,諸位同道,我嬴青帝造下這諸多冤孽,萬死難贖。”

“紫陽,除了因我而死的凡人誌士外,我最對不起的是你。”

“陰差陽錯,因果如此,若有來世,我必還你。”

最後兩句,顯然是對著鍾紫陽所說。

此時的嬴青帝,已是滿麵扭曲,涕淚橫流,淒慘悲戚。

其心靈元神,三魂七魄,看似無恙,隻怕早已碎個幹淨。

他恨恨捶打著身前已烙入老怪額間的黃天孽鏡,瞧著脆弱的鏡麵,卻如鋼似鐵,由得他錘,紋絲不動,連點悶響都沒有。

他發泄著,一邊又開口道:

“諸位,待我死後,各施神通將我一身血肉毀個幹淨,切莫留下一絲一毫,免得遺禍人間。”

話至此處,任是誰都能聽出,此乃遺言。

其眸中死誌,不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說罷,嬴青帝已自隨身寶囊內取出一柄形似戒刀的特殊兵器。

此物不知何種材質,隻瞧得上麵金光洶湧,滿刃慈悲。

一被取出,蒼穹上憑空響起佛號。

旋即,諸多羅漢、菩薩虛影顯現出來。

哪怕是個沒見識的,也能看出此刀之珍貴。

一眾天驕中,殺賊和尚見此驚呼道:

“是轉輪寺之寶,名喚【大解脫般若金刀】,轉輪寺的高僧用此刀來挖去無明根。”

“嬴兄弟取出此刀,莫非是要……”

殺賊和尚說到一半時,陶潛立刻瞧見,身側不遠處的鍾紫陽,麵色一顫,悲色難掩。

下一刻,嬴青帝已然動手。

他先是環視周遭那數百位,藏於黃袍下的邪靈侍者,旋即又附身看那【黃天孽鏡】,鏡麵立刻映照出一張披頭散發,滄桑悲切的臉。

隻見他悲意衝九霄,恨心透地府,半是呢喃半是嘶吼道:

“原以為我嬴青帝是個有誌向的,尋著自己之道的修士,卻不想到頭來皆是虛妄。”

“我這身與魂皆是邪神所孕,來時不幹淨,隻望走時能幹淨些。”

“都還了去,一身空空,幹幹淨淨才好。”

話音未落,就見嬴青帝持了那般若金刀。

先斬去自己一臂,繼而是雙腿,又剖開腹部,刳腸剔骨……這一幕發生的太快,誰也阻止不得,也無人會去阻止。

現下這局麵,祖龍社已完全擊敗七邪宗與方士。

而社內,共計三派,反對中立與歸屬。

鍾紫陽、陳希夷、陶潛等暗謀者見了,心生不忍的同時又複雜想到:若嬴青帝能自我了斷,又避免邪神降世,於他而言說不得真個是大解脫,眾人都無理由去阻止。

陰素素、徐文開這些心懷鬼胎的中立者,覺震撼又曉得來了機會,更不會做什麽。

剩餘一派,如裴洪、令狐英這些,本身已經是嬴青帝的奴仆,更無阻止可能。

是以那震撼景象發生後,眾修皆隻圍觀,發出些細碎驚呼來。

“道祖在上,嬴青帝竟要效仿上古一位靈神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之舉?”

“噓,還沒聽明白麽,頭領竟然自認是邪神子嗣,犯下過諸多罪孽,現在是將那道體法身連同三魂七魄一起,還給那尊域外邪神,幹幹淨淨去死,好成全我們起事之功。”

“我本也不願相信這種是,可看鍾道友等人的神色,竟是真的?”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

“唉,回想起來,確有不對勁之處,那些個黃衣侍者,瞧著就很鬼祟邪異。”

……

誰也沒想到,祖龍社起義成功後,會忽然爆發這等事。

一向被人崇敬的“再世祖龍嬴青帝”竟然是邪神子嗣,且從他的自述以及其他信息來看,過往在他不清醒時,犯下過諸多殺孽。

場中也無蠢人,謎底解開,再稍稍一聯想,頓時便想起嬴青帝過往那屢敗屢戰的事跡。

諸起義中,不論修士還是凡民,都是死傷慘重,唯有……嬴青帝獨活?

立刻的,眾人皆感毛骨悚然。

在這等氛圍下,嬴青帝又一刀一刀活剮著自己,更顯得極端邪異。

祖龍眾修驚駭不已,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做,隻得沉默看著嬴青帝施為。

此時此刻!

那孽龍頭顱上,血肉一片片落下,啪嗒啪嗒,砸於鏡麵,不多時,那處便隻剩下一尊潔白如玉,幹幹淨淨,但仍持著【般若金刀】的骷髏架子。

眾人心知:尋常刀劍,尋常削法,無法這般幹淨,少不得要留下些血汙肉絲之類,且尋常之法也根本無法將血脈還給邪神,自殘過甚,照樣會觸發禁忌,讓邪神意誌隔空降臨過來。

殺賊和尚顯然知曉真相,瞧過後不由得麵色更加複雜,喊一聲佛號後道:

“阿彌陀佛!”

“嬴道友所施為,乃是魔道的【修羅絕骨肉秘法】,自絕於血脈之源,此法本是用來養那修羅魔兵的,絕骨肉,斬塵緣,是所謂塵歸塵,土歸土。”

“如今再加上挖無明根的般若金刀,嬴道友這一遭不止要去掉血脈骨血,自斬三魂七魄,隻怕連本性真靈都要徹底湮滅了去。”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聽過這數句,場中無人不動容。

再看那腳底處,果然那一堆血汙肉塊,髒腑腸骨,不知何時起竟都化作飛灰,風一吹便無了。

誰都知曉修為到達洞玄後,要真個死絕已是極難。

尤其是根腳靠山非比尋常的修士,縱然到山窮水盡時,也還有轉世重修這個退路。

可轉世,也得魂魄存在。

至少,也得保有一絲真靈。

若全部湮滅,自然是徹底殞命,無有任何痕跡留存於世。

而現下嬴青帝正在做的,便是此事。

眾人瞧那潔白骷髏,持刀四顧,縱無眼淚流淌,那種錐心之痛,殤魂悲意也依舊讓人清晰感知出來。

他那黑幽幽眼眶對著眾人,嘶啞聲音傳來:

“諸位,待我死後,那攝召邪咒自可解去。”

“如妖神軍、太平軍、天屍宗等道友,禮送出境便可。”

“祖龍全社,新月萬民便交托給你們了。”

最後一句說完,已成骷髏的嬴青帝驀地將手中寄托其誌的般若金刀往頭頂一拋。

隻見諸菩薩羅漢虛影顯現,佛號悲苦。

又聽修羅嘶吼,魔光洶湧。

交相輝映下,那原本潔白的骷髏,頓生異變。

一黃一黑兩道輝芒,驀地顯出。

前者占了大半,徑直化出大量密密麻麻的“黃衣邪印”,好似蟲豸般擴散,直至這最後一刻,竟仍在蠶食汙染,或者說融合後者。

那黑芒沉重肅殺,但隻餘一小部分,盡管如此,仍舊瘋狂與濃黃邪印廝殺。

這突兀景象,除了讓眾人心驚不已外,也徹底印證了嬴青帝的自述。

“嬴道友,既是邪神子嗣,亦是祖龍後裔。”

“看這血脈侵蝕之景,若他不自盡,過些時日,隻怕要誕生一尊真正的‘邪靈祖龍’?”

明悟這些。

眾修心底為嬴青帝惋惜時,也生出些慶幸心念來。

正也此時,金刀即將落下。

聽過殺賊和尚解說,眾修都曉得那金刀斬下後,此間危機便可解除。

便是連鍾紫陽、陳希夷等人,心底也都是這念頭。

唯獨一人不是。